第一百二十一章《全面回忆》（19）
西比尔1之眼
古老的罗马共和国如何挫败阴谋？我们罗马人尽管也是凡胎俗骨，却有高天之上的神灵相助。神灵们充满智慧，心地善良，来自未知世界。只要共和国岌岌可危，他们就会出手相助；一旦情势转好，他们就立刻淡出公众视野——直到下一次危机来临。
譬如尤利乌斯·恺撒遇刺一案。合谋杀害他的人已伏诛，案子自然了结。可我们罗马人是怎么知道哪些人干下这肮脏勾当的？更重要的，如何将这些阴谋家绳之以法？自然是借外力——我们有库迈的西比尔。她能看穿未来千年之事，还会将建议写下交于我们。每个罗马人都知道这套《西比尔之书》2。每逢难解之事，我们就翻开书，从中寻求答案。
我，提阿纳3的斐罗斯·第克托斯，见过《西比尔之书》。查阅过此书的人为数不少，包括众多罗马显贵，尤其是元老院4的元老们。但我亲见过西比尔本尊，且亲历并知晓她鲜为人知之事。如今我已老迈（衰老虽令人不快，但凡人终有一死，这是必然），我愿将这一段经历大白天下，好叫众人知道，我在履行祭司之责时，机缘巧合之下，曾目睹西比尔如何将目光延伸至时间长廊的彼端。我知道她的力量从何而来。这份力量源自希腊——那荣光赫赫之地，承袭自她的前任——德尔斐的西比尔。
此事确实鲜为人知。我这般泄露天机，只怕引得西比尔穿过时间长廊，降罚于我，令我永远沉默。极有可能，不等此卷完成，我便会陈尸于室，脑瓜爆裂，就像熟透了的黎凡特5甜瓜（此种甜瓜备受罗马人珍爱）。言归正传，既已得享天年，死不足惧，亦不足钳我之口。
那天早晨，内子与我口角。当时，尤利乌斯·恺撒刚刚遇刺，我尚未接到神谕，凶手身份成谜。此案定系叛国无疑！谋杀手段极为残忍——挽我国狂澜于倾倒之人，尸身上竟有上千处刀伤。神庙中的西比尔默许了此事；我等祭司见她写过类似的言语。她之前也料到恺撒会率军渡河，杀回罗马，并接受独裁官的冠冕6。
那天早晨，内子对我言道：“你这蠢货，倘若西比尔真有大智大慧，她早该预见到恺撒会遇刺。”
“说不定她确实预见到了。”我回答。
“依我看，她是个假货。”内子詹蒂碧7，脸上挂着一惯的怪相。这怪相颇惹我不快。她出身（如今她已身故）比我高贵，且从不许我忘记这一点。“那些神谕只怕都是你们祭司编的——把话编得含糊点儿，怎么都能解释。你们这是欺骗，是对罗马公民，特别是对上等人家的欺骗。”内子口中的上等人家，指的便是她的娘家。
听闻此言，我怒火上涌，从早餐桌边猛然立起，道：“她有神灵附体，是个女预言家——她能看到未来！无疑，我们备受爱戴的伟大领袖遇刺一事，无法避免。”
“西比尔是骗子。”内子断言，自顾自给另一块面包卷涂黄油，姿势贪婪，一如往常。
“我亲见过那些伟大的书……”
“那么，她如何预知未来？”内子质问。我不得不承认对此一无所知，只得垂头丧气。我，堂堂库迈的祭司，罗马共和国的政府官员，竟为妇人所难，顿觉颜面扫地。
“骗钱罢了。”内子仍说个不停。我拔腿走出门外。天色尚早，刚刚放亮。美丽的黎明女神欧若拉正将晨光洒满大地。神圣的晨光，有多少神谕幻象由汝而来！我一路步行，向着任职的神庙而去。
庙内尚无人声，只有武装守卫在门外来回踱步。他们惊讶于来人之早，随即认出是我，便向我点头致意。唯有熟识的库迈祭司才可进入神庙，哪怕是恺撒本人，没有祭司陪伴也休想进入。
入得神庙，眼前便是一座高旷的穹顶大厅，室内气雾缭绕，只有几枝火炬照明。西比尔的巨大石座安放于此。石座湿润，在半明半昧中闪着微光。
我停下脚步，张口结舌，被前所未见之物吓得动弹不得——西比尔正安坐石座之上，黑色长发紧挽成发髻，覆布于臂，倾身向前。我看见，她并非独自一人。
有两个生物，立于圆形泡状物中，站在她面前。生物略似人形，但较人多出一条我无法言喻的东西。显然，它们并非凡人，乃是神灵。它们眼似狭缝，无有瞳仁，手如蟹爪，口类圆洞。我难过地发现，这两个神灵竟是哑物。其中之一手执一盒放于头边，盒内伸出长线，与西比尔手中另一小盒相连。借此，它们才能与西比尔交谈。小盒上有数字按键，长线盘成螺旋状，以供拉长。
此系不朽神灵无疑。我们罗马凡人，口耳相传，众人均相信神灵们早已从人间离去。现下看来，它们一定是回来了——至少暂时回来，为西比尔传递消息。
西比尔转身向我。她的头，竟穿过整个水雾腾腾的大厅，靠至我头边，面带微笑。她早知我远远立在一旁，仁慈地允许我旁听她与神灵们的对话。
“……这仅是开端，”神灵之一、身形较大者言道，“祸事接二连三。虽不会同时发生，但愚昧的黑暗时代即将来临，黄金时代行将结束。”
“这未来，无法改变么？”西比尔的嗓音悦耳动听，甚为众人所爱。
“奥古斯都8固然善政，”身形较大的神灵继续道，“其众多后继者却不免邪恶而疯狂。”
另一位神灵道：“有位心地无暇、秉性纯良的高贵造物，将成为某种新教的中心。这种新教将发展壮大，但其真实文本将难以解读，其真实教义将湮灭。吾等预见到，这位纯良造物的计划失败，和尤利乌斯一般，受尽折磨，最终被害。之后……”
“之后许久，”身形较大的神灵接过话头，“两千年后，文明将再次摆脱愚昧。那时……”
西比尔倒抽凉气，问道：“这么久吗，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