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之殇
安全之殇
招待所的房间狭小而陈旧，墙壁上斑驳的水渍像是凝固的泪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廉价消毒水混合的气息。阳光被厚重的窗帘阻隔在外，只留下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我蜷缩在坚硬的床板上，身体如同被拆散重组般酸痛无力，但比□□更疲惫的，是那颗在希望与绝望、负罪与侥幸间反复撕扯的心。
程未晞的速写本静静躺在枕边，粗糙的封面摩擦着我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她的触感。我闭上眼，脑海中便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最后的身影——那样单薄，那样苍白，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决绝，一步步走向与我们约定好的生路相反的、那片象征着终结的西方山林。
“活下去，林晚。”
她的声音，她那混合着苦涩与释然的、最后的微笑，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我的神经。我活下来了，呼吸着没有血腥与药味的空气，脚踏着坚实的人造路面。可这“安全”，这“生机”，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吸吮着她的生命而存在。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胸腔里堵得厉害，几乎要呕吐出来。不行，我不能就这样待在这里！我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用她的牺牲换来的“安宁”！
我跌跌撞撞地冲到窗边，一把扯开厚重的窗帘。刺眼的阳光瞬间涌入，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窗外，是小镇嘈杂而充满烟火气的景象——小贩的叫卖声，摩托车的引擎声，行人琐碎的交谈声……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常运转的世界。与那片寂静、危险、吞噬了程未晞的深山老林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宇宙。
可这“正常”却像一层透明的隔膜，将我牢牢隔绝在外。我看着那些为生活奔波、脸上带着寻常喜怒哀乐的人们，感到一种深刻的疏离和格格不入。他们的烦恼，他们的喜悦，与我内心那片巨大的、黑暗的、名为程未晞的空白相比，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关紧要。
我必须做点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心底燃起，迅速蔓延，烧毁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我要回去找她。
哪怕希望渺茫，哪怕可能是自投罗网，我也不能就这样放弃。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那片冰冷的黑暗里，孤独地承受一切，甚至……孤独地死去。
这个决定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却又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只有踏上这条可能同样通往毁灭的道路，我才能从这噬骨的负罪感中获得一丝喘息。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需要计划，需要准备。
我检查了一下身上剩余的钱，少得可怜。然后，我走出了招待所，融入了小镇的人流。阳光照在身上，带着真实的温度，却无法驱散我心底的寒意。我的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的店铺——杂货店、五金店、甚至一个看起来像是售卖户外用品的小摊。
我需要食物，需要水，需要一些基本的防身和野外生存工具，还需要……尽可能了解那片山区的情况。
我走进一家看起来最杂乱的杂货店，用有限的钱购买了一些压缩饼干、瓶装水、一盒火柴、一把普通的水果刀和一只手电筒（电池是否耐用只能听天由命）。在五金店，我买了一段结实的绳子和一小卷胶带。这些简陋的东西，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钱。
最后，我站在那个卖户外用品的小摊前，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眼神精明的小个子男人。
“老板，打听个事，”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西边那片老林子，听说挺深的，里面……有什么说法吗？”
摊主擡起眼皮，打量了我一下，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小姑娘，想去探险？那可不成。那老林子邪乎得很，本地人都不太敢往深处走。”
“邪乎？”我的心提了起来。
“老一辈都这么说，”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故弄玄虚的味道，“说是里头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以前还有人在里头见过古怪的老宅子，早没人住了，阴气重。还有啊，听说偶尔能闻到一股怪怪的药味儿，飘出来老远……反正，不是啥好地方。我劝你啊，别动那心思。”
古怪的老宅子？药味儿？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这描述……与西山别墅，与老中医何其相似！难道他的活动范围，并不仅仅局限于我们逃出来的那片区域？或者说，这片山脉的深处，还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谢谢老板，我就是随便问问。”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付钱买下了一小卷标着粗糙地形图的防水布（虽然精度堪忧，但总好过没有）。
带着这些简陋的“装备”，我回到了招待所。将东西一一塞进背包，那本速写本被我小心地用防水布包好，放在最贴近后背的位置。
看着窗外渐渐西斜的太阳，我知道，时间不多了。每耽搁一分钟，程未晞生还的希望就渺茫一分。
我摊开那张粗糙的地形图，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方向感，试图定位我们跳河的位置，以及程未晞可能前往的西方区域。地图上只有大致的山脉走向和主要河流，我们经历的那些具体地点，根本无从寻觅。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但我用力甩了甩头，将这股情绪强行压下。即使是大海捞针，我也要去捞！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夜幕降临，小镇逐渐安静下来。我检查好所有的物品，将水果刀紧紧握在手里，躺在冰冷的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吠声和远处的车声，都让我的神经紧绷。
我知道，前路等待我的，可能是比之前逃亡更加凶险的境地。老中医很可能还在那片区域搜寻，甚至可能布下了陷阱。我体力未复，装备简陋，此去生还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是，如果我不去，余生都将在无尽的愧疚和自我谴责中度过。那样的“活着”，与行尸走肉何异？
程未晞用她的行动告诉我，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我握紧了手中的速写本，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那里有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希望。
“等着我，未晞。”我在心中默念，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无论你在哪里，无论要面对什么，这一次，我不会再留下你一个人。”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背起行囊，悄然离开了这个给予我短暂喘息、却无法给我安宁的小镇。身影再次没入那片吞噬了光明的、墨色的山林轮廓之中。
方向，西方。
这一次，不是逃亡，而是赴约。
（第三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