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
陌路
冰冷的、粗糙的沥青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真实。我瘫坐在公路边缘,目光死死地锁在身后那片吞噬了程未晞的、连绵起伏的墨绿色山峦上。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是一片更加广阔、更加冰冷的荒芜与负罪感。
我逃出来了。呼吸着不再充满腐朽药味和死亡威胁的空气,看到了代表文明世界的公路。可我的胸腔里,却像是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空荡荡地灌满了山风,只剩下刺骨的寒和无法言说的痛。未晞……她用自己换来了我的生路,此刻正独自在那片绝望的深渊里,面对着她无法摆脱的宿命。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一种麻木的钝痛。我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试图隔绝这个没有她的、突然变得陌生而毫无意义的世界。身体的极度疲惫如同厚重的淤泥,拖拽着我的意识向下沉沦,但脑海中程未晞最后那双决绝而平静的眼睛,却像烙铁一样灼烧着我的神经,让我无法安然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远处传来了隐约的、越来越清晰的引擎轰鸣声。
我猛地擡起头,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是希望?还是新的危险?
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沾满泥点的灰色面包车,沿着蜿蜒的公路,从山谷的另一端缓缓驶来。它的速度不快,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这荒僻的山路上踽踽独行。
求生的本能让我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跄着走到路边,下意识地挥了挥手。尽管内心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但我知道,停留在原地同样危险。
面包车在我前方不远处减速,发出沉闷的刹车声,最终停了下来。副驾驶的车窗摇下,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皮肤黝黑,皱纹深刻,带着常年奔波劳碌的风霜痕迹,眼神里混杂着好奇、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喂,小姑娘,你咋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的?”他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上下打量着我狼狈不堪的样子——破损的衣物,脸上的划痕,满身的泥土和疲惫。
“我……我和朋友爬山……迷路了,走散了……”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编造着漏洞百出的谎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击,“能……能搭个车吗?到有人的地方就行……”
我的声音因为虚弱和紧张而颤抖,眼神里的惊恐和绝望或许太过真实,男人脸上的警惕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同情。他回头和驾驶座上的另一个人(似乎是他同伴)低声交谈了几句。
“上来吧。”他终于说道,推开了副驾驶的车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算你运气好碰上我们。我们去前面的镇子。”
“谢谢……谢谢……”我连声道谢,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车。车内弥漫着烟草、汗水和机油混合的味道,并不好闻,但此刻却让我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安全感。
车上除了司机和那个中年男人,后排还堆着一些杂乱的工具和货物。我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目光却依旧无法控制地投向窗外,投向那片渐行渐远的、埋葬了程未晞的山林。每远离一公里,内心的负罪感就加深一分。
“看你这样子,遭了不少罪啊。”中年男人递给我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语气带着些许关切。
我感激地接过,小口地喝着冰凉的液体,滋润着干灼冒烟的喉咙,却感觉那水带着苦涩的味道。“谢谢……我们……在山里遇到了点意外。”
我没有再多说,他们也没有多问。或许在这条偏远的山路上,他们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旅人和意外。车内陷入了沉默,只有引擎单调的轰鸣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我靠在椅背上,疲惫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反复播放着与程未晞相识以来的每一个片段——从初见她时的沉寂隐忍,到画室里惊才绝艳的爆发,从雷雨之夜的相互依偎,到山洞中发现恐怖真相时的崩溃,再到最后分道扬镳时那决绝的、令人心碎的眼神……
她把她最后的“作品”,她的灵魂碎片,交给了我。她把“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了我这个意外闯入的、微不足道的灵魂身上。
而我,却将她独自留在了那片黑暗里。
面包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化,开始出现零星的、开垦过的田地,远处也有了炊烟的痕迹。这意味着,我真的在远离那个噩梦之地,靠近“正常”的世界。
可我的内心,却没有丝毫抵达彼岸的轻松。反而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锁链缠绕,另一端牢牢地系在那片深山里,系在那个叫做程未晞的女子身上。
镇子到了。不大,显得有些破败和冷清,但确实有了人烟,有了店铺,有了不属于山林的气息。
我在镇口下了车,再次向那两位好心(或者说,至少没有恶意)的司机道谢。他们只是摆了摆手,便开车离开了,仿佛只是顺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站在尘土飞扬的街道旁,看着来往稀疏的行人和车辆,恍如隔世。阳光照在身上,带着真实的暖意,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口袋里的速写本沉甸甸的,提醒着我所经历的一切并非幻觉。
我找到了一个简陋的、看起来是招待所的地方,用身上仅存的、不知何时放在口袋里的、属于“林晚”的少许零钱,开了一个最便宜的房间。
锁上门,拉上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我瘫倒在坚硬冰冷的床板上,身体终于得到了歇息,但精神却如同绷紧的弦,无法松弛。
程未晞现在怎么样了?老中医找到她了吗?她……还活着吗?
这些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内心。我知道,以她当时的状态和决绝的选择,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个认知像一块巨大的冰,冻结了我的血液。
我拿出那本速写本,一遍遍地翻看。那些扭曲的线条,那些压抑的色彩,此刻不再是抽象的艺术表达,而是一部血淋淋的、关于囚禁、痛苦、挣扎与微弱希望的个人史。我抚摸着最后一页那几株稚嫩的绿芽,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她本可以在那片贫瘠的土壤里,挣扎着生长出属于自己的、扭曲却顽强的生命。是我……是我的出现,打乱了什么吗?还是我最终,也没能改变什么?
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将我吞没。我蜷缩在床上,紧紧抱着那本速写本,像抱着她最后残留的体温。在这个陌生的、安全的、却冰冷无比的房间里,我第一次允许自己,为那个沉寂如琥珀、却最终燃烧殆尽的女子,彻彻底底地、无声地恸哭。
我知道,我活下来了。
但有一部分的我,或许已经永远留在了那片山林里,留在了程未晞选择走向的、那片西方的黑暗中。
获救,并非解脱,而是另一场漫长煎熬的开始。
(第三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