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东
向东
离开程未晞的那一刻,仿佛有某种无形的丝线在胸腔里被硬生生扯断,留下一种空洞而尖锐的疼痛。我不敢回头,拼命奔跑,任由泪水在迎面而来的风中肆意横流。脚下的山路崎岖不平,裸露的树根和碎石不断绊扯着我,每一次踉跄都像是命运无情的嘲弄。
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肌肉在极度疲惫下发出哀鸣。但我不敢停,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程未晞最后那句“活下去”,以及她那双盛满决绝与托付的琥珀色眼睛。这成了支撑我在这片仿佛永无止境的绝望山林中,唯一向前、再向前的动力。
东方的天际,朝阳终究未能彻底驱散厚重的云层,只在天边染上了一片压抑的、灰蒙蒙的亮色。光线透过稀疏的林木,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非但没有带来希望,反而让这片陌生的山林显得更加诡谲和深不可测。
我遵照程未晞的指示,一路向东。没有路,只有凭借模糊的方向感和太阳的位置艰难跋涉。荆棘划破了我的裤脚和手臂,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和细密的血痕。饥饿和口渴如同附骨之疽,不断啃噬着我的意志。背包里那点可怜的食物和涧水早已消耗殆尽,只剩下程未晞塞给我的那本速写本,和那包散发着奇异气味的药粉,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每一次听到身后远处传来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鸟雀惊飞,树枝断裂——我都会心脏骤停,猛地伏低身体,屏住呼吸,惊恐地望向来路。是老中医追来了吗?他们发现程未晞了吗?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孤身走向西方,意图引开所有危险的苍白身影,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愧疚和恐惧。我把她一个人丢下了!丢在了那个恶魔的手可能触及的地方!我算什么朋友?算什么同伴?
巨大的自我厌恶和无力感几乎要将我吞噬。但我不能停下,甚至不能允许自己崩溃。程未晞用她自己可能的牺牲,为我换取了这渺茫的生机。如果我在这里倒下,那她的付出将毫无意义。
我强迫自己站起来,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跋涉。口中反复默念着“向东”,仿佛这是一句能够驱散迷茫和恐惧的咒语。
中午时分,我找到了一小片野莓丛。果实又小又酸涩,勉强能缓解喉咙的干渴和胃里的灼烧感。我贪婪地采摘着,手上沾满了紫色的汁液,像干涸的血迹。
休息的片刻,我忍不住拿出了那本速写本。粗糙的牛皮纸封面带着程未晞指尖的触感。我颤抖着翻开。
第一页,依旧是那片浓重得化不开的、用炭笔涂抹出的黑暗与扭曲的人形。但此刻再看,我仿佛能透过那些凌厉的线条,感受到作画者当时那种被囚禁、被压抑、灵魂几近窒息的痛苦与挣扎。那不是无病呻吟,那是她用生命在嘶吼。
我一页页翻下去。那些重复的、尖锐的几何图案,那些模糊的、仿佛在无声尖叫的眼睛,还有最后一页,那从裂缝中挣扎而出的、稚嫩的绿色新芽……旁边,是昨天的日期,是我来到这个世界,打翻橙汁,我们命运开始交织的那一天。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一直在用这种方式记录,反抗,寻求出口。而我,或许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看到”了她这些无声呐喊的人。
合上速写本,我将其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来自她的、残存的勇气。我不能辜负这份信任,不能让她最后的痕迹也湮灭在这片山林里。
我将程未晞给我的那包药粉小心地分出一小半,撒在我休息过的周围,以及我即将前进方向的一些岔路上。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希望能起到一些干扰作用。
做完这一切,我再次踏上征程。身体的疲惫和疼痛已经到了极限,但精神却因为那份沉重的托付而奇异般地支撑着。
下午,天空再次阴沉下来,山风变得凛冽,预示着又一场风雨可能即将来临。我的脚步越来越虚浮,视线也开始有些模糊。我知道,我的体力快要耗尽了。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地瘫倒在地时,前方密林的尽头,似乎隐约传来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水声,也不是鸟兽声。
是……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像是……机械的声音?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难以置信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我跌跌撞撞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拨开眼前茂密的灌木丛,向前冲去——
视野豁然开朗!
脚下是陡峭的山坡,而在山坡之下,一条灰黑色的、蜿蜒的……公路!像一条沉睡的巨蟒,静静地躺在山谷之中!
公路!真的是公路!
那一刻,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我,让我几乎要晕厥过去!我做到了!我按照程未晞指引的方向,真的找到了出路!
我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坡,扑到公路的边缘,粗糙的沥青路面硌着我的膝盖,却带来一种无比真实的、踏实的触感。我贪婪地望着这条通向未知、却代表着文明与生机的道路,泪水再次奔涌而出,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然而,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汹涌、更加沉重的痛苦和愧疚。
我逃出来了。
可是未晞呢?
她还在那片黑暗的、绝望的山林里,独自面对着她那恶魔般的“爷爷”,走向她为自己选择的、那条通往西方深渊的不归路。
我获得了生机,却是用她的牺牲换来的。
我瘫坐在冰冷的公路边,望着来时的那片莽莽山林,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刚刚获得的些许喜悦彻底淹没。
我活下来了。
但她呢?
(第三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