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抉择
岩石缝隙中的一夜，是在半梦半醒的惊悸与无休止的警惕中度过的。程未晞的体温时高时低，伤口的疼痛和高烧的余烬让她睡得极不安稳，破碎的呓语和压抑的呻吟如同细密的针，反复刺穿着我本就紧绷的神经。我紧紧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冰冷的四肢，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听着山林间每一种可疑的声响，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
晨光熹微，透过藤蔓的缝隙，吝啬地照亮了我们藏身的狭小空间。程未晞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似乎比昨夜平稳了一些。她缓缓睁开眼，眼神里没有了昨夜的脆弱与崩溃，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燃烧殆尽的平静，以及一种……下定决心的决绝。
“我们必须分头走。”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我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什么？！”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抓住她的手臂，“不行！绝对不行！你现在的样子，一个人怎么可能……”
“听我说，林晚。”她打断我，反手握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清醒，“他（老中医）的目标是我，一直是我。那些盒子，‘钥匙’，最终都是为了我这个‘容器’。只要我还在，他就不会放弃追踪。”
她的目光扫过我们藏身的缝隙外，那逐渐亮起的天光：“一起走，目标太大，我们谁都跑不掉。我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只会拖累你。”
“我不怕拖累！”我急切地反驳，声音带着哭腔，“我们说好要一起……”
“活下去。”程未晞再次打断我，她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混合着无尽苦涩与某种释然的弧度，“林晚，你不一样。你不属于这个噩梦。你应该……有机会看到阳光，看到……真正的生活。”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的东西，塞进我手里。入手微沉，带着她身体的余温，和一丝极淡的、混合了多种草药的奇异气味。
“这是……”我怔住。
“我这一路……用能找到的几样东西……简单配的。”她低声解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气味很冲，能干扰追踪犬，也能……在一定距离内，让追踪的人产生短暂的晕眩和方向错觉。不多，省着用。”
我握紧那个小小的油纸包，指尖颤抖。她竟然在那样虚弱的状态下，还在想着如何保护我，为我谋划生路！
“不，未晞，我不能……”
“你必须能！”她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那双总是沉寂的眸子里迸发出灼人的光芒，“听着，沿着这个方向，一直向东。如果运气好，一天，最多两天，你应该能看到山外的公路。到了那里，你就安全了。”
她指着东方，那是太阳即将升起的方向。
“那你呢？”我声音哽咽。
“我往西。”她平静地说，目光投向与我们生路相反的、更深邃的山林，“我会尽量……制造痕迹，引开他们。”
“那是死路！”我几乎要尖叫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西边是更深的无人区！你一个人……”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林晚。”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坦然，“也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让你活下去的办法。”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愧疚，有不舍，有解脱，还有一种深沉的、我无法完全理解的托付。
“带着这个，”她又从怀里取出那本薄薄的、页角卷起的速写本，塞进我的背包侧袋，“如果……如果你能出去，替我……看看它。里面……不全是黑暗。”
那是她的灵魂，她无声的尖叫与挣扎，她在这个恐怖世界里留下的、唯一的真实印记。
“未晞……”我的泪水终于决堤，模糊了视线。我知道，她心意已决。这种近乎自毁的牺牲，是她能给予我的、最后的、也是最沉重的保护。
她伸出手，极轻地、最后一次拂过我的脸颊，拭去我的泪水。她的指尖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别哭。”她低声说，声音温柔得像一片羽毛，“能认识你……很好。真的。”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山林间清冷的、自由的空气深深印入肺腑。
“现在，走吧。”她推了我一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趁他们还没追上来。快走！”
我看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片沉寂却燃烧着最后火焰的琥珀色湖泊，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知道，任何犹豫和拖延，都是对她这番决意的亵渎。
我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将那包气味古怪的药粉紧紧攥在手心，背起那个装着速写本和一点点剩余食物的背包。
“活下去，林晚。”她看着我，最后说道，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我猛地转身，咬着牙，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朝着东方，朝着她指出的、那渺茫的生路，狂奔而去。
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会失去所有离开的勇气，怕看到她那孤独赴死的背影，会让我彻底崩溃。
泪水在奔跑中疯狂洒落，心脏像是被撕裂般疼痛。我知道，我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还有她的希望，她的嘱托，她那被残酷命运碾碎却依然残存的一点微光。
身后的山林寂静无声，仿佛那个决绝的女子，已经与她选择的道路，一同融入了那片深沉的、未知的黑暗之中。
而我，只能向前，拼命地向前。
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
东方的天际，朝阳正挣扎着突破云层，投下第一缕金色的、带着虚假暖意的光芒。
（第三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