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 - 尽晞之橙 - 茶焚雪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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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烬

余烬

河滩上的篝火如同我们微弱的心跳,在渐沉的暮色中顽强地跳跃着,对抗着从山林深处弥漫而来的、带着水汽的寒意。火焰驱散了体表的冰冷,却无法完全温暖内心那如同冻土般的绝望与警惕。

程未晞靠在我身边,闭目养神。烘干的衣物带来了些许慰藉,但她身体的颤抖并未完全停止,那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无法轻易驱散的寒冷与虚弱。火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留下脆弱的弧线,额角那道重新裂开的伤口已经被我用手帕撕成的布条简单包扎,渗出的血迹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我一边添着柴,让火焰保持稳定,一边竖着耳朵,捕捉着河岸上下游以及身后山林里的任何一丝异响。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我的心脏骤然紧缩,仿佛能听到老中医那如同附骨之疽的脚步声。

时间在紧绷的神经下缓慢流淌。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被远山吞噬,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天鹅绒,缓缓覆盖下来,只有我们的篝火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却也像是一个醒目的靶子。

“我们必须走了。”程未晞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醒。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沉淀着一种近乎燃烧后的灰烬般的平静,深处却跳跃着一点不肯熄灭的星火。

我看向她,担忧道:“你的身体……”

“死不了。”她重复着这句近乎倔强的话,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身体却晃了晃。我连忙扶住她。

“沿着河走目标太大,”她喘了口气,目光投向黑暗笼罩的山林,“我们得进山,找个地方藏起来,至少……要撑过今晚。”

我知道她说得对。老中医绝不会善罢甘休,河岸是直线,太容易被追踪。只有进入地形复杂的山林,才有一线生机。

“好。”我没有再犹豫,将最后几根干柴添进火堆,让火焰燃得更旺一些,试图制造我们还在原地的假象。然后,我搀扶起程未晞,将烘得半干的外套紧紧裹在她身上。

我们舍弃了相对“好走”的河滩,义无反顾地转向了那片陡峭、漆黑、充满未知的山坡。每向上一步,都异常艰难。程未晞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她的呼吸沉重而急促,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拽着千斤镣铐。我咬紧牙关,用肩膀顶住她,另一只手死死抓住沿途任何可以借力的树枝或凸起的岩石,指甲缝里很快就塞满了泥土和草屑。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吞噬了一切。我们不敢使用任何光源,只能依靠逐渐适应黑暗的视觉和模糊的月光,摸索着前行。脚下的落叶和碎石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都让我们心惊肉跳,生怕暴露了行踪。

不知爬了多久,也许只有半个小时,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们找到了一处位于两块巨大岩石之间的狭窄缝隙,里面堆积着厚厚的、相对干燥的落叶,上方有茂密的藤蔓垂落,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遮蔽。

这里相对隐蔽,可以暂时躲避风雨和可能的追踪视线。

我们将落叶稍微整理了一下,蜷缩着躲了进去。空间狭小,我们几乎紧贴在一起,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压抑的呼吸声。程未晞的身体依旧冰冷,但靠着我,那细微的颤抖似乎平息了一些。

外面,夜枭发出凄厉的啼叫,远处似乎还传来了隐约的、像是野兽的低吼。山林在夜晚展现出它原始而危险的一面。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一起,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警惕着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压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程未晞突然开口。

“林晚,你说……”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时候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好不真实。都像一场被精心设定好的、无法醒来的噩梦。”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最寻常的雨滴,可那平淡之下,却藏着惊心动魄的暗流,“包括顾言晟,包括……我存在的意义。”

我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然后又疯狂地加速跳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她感觉到了?她早就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虚假和不对劲?那种无处不在的“被设定感”?

她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迷离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直直地、毫无预兆地看向我,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我灵魂深处那个来自异世界的核:“那你呢?林晚。”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沉重的疲惫和深切的困惑,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的神经上,“你……太不一样了。你就像……就像是突然闯进我这个漫长噩梦里的……一个变量。一个我无法理解的意外。你和我过去认识的那个‘林晚’,和这个世界该有的那个‘林晚’,一点都不一样。”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探究,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期待,期待我能给出一个答案。

雷声轰隆滚过,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瞬间撕裂天空,照亮了她平静却充满巨大探询的脸庞,也照亮了我脸上无处遁形的惊慌。积压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关于来源和真相的巨大秘密,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电闪雷鸣的、直击灵魂的质问,猛地逼到了悬崖边缘,退无可退。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小心翼翼的信任,有深不见底的困惑,还有一种我绝对不能辜负的、沉甸甸的、孤注一掷的期待。膝盖相抵的那一小片区域,温度似乎在升高,变得滚烫。

“我……”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紧,干痛。我深吸了一口气,那个自系统消失后就被我深深掩埋、不敢触碰的秘密,此刻像灼热的岩浆一样在胸腔里疯狂地翻涌、沸腾、灼烧,急于找到一个喷发的出口。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躲开,反而极其轻微地、颤抖着,翻转手腕,用她冰冷的指尖,轻轻勾住了我的食指。那是一个极其脆弱又充满依赖的触碰,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未晞,”我的声音干涩得像两片粗糙的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耗费着我巨大的力气。我避开她骤然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们勾在一起的手指,那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给了我一丝勇气。“如果我说……如果我告诉你……”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苦涩,“我根本就不是……不是你过去认识的那个林晚呢?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知道的那个林晚。”

我豁出去了,语速快得有些颠三倒四,不管不顾:“我来自另一个地方!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你看的那本书外面的地方!”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停不下来,“这是一本书!一本叫做《总裁的囚宠甜心》的狗血言情小说!你是这本书里的女主角,顾言晟是那个霸道偏执的男主角,而我……”我再次艰难地吞咽,那股苦涩味已经从喉咙蔓延到了心脏,“我是那个恶毒女配林晚!我‘应该’处处针对你、陷害你、侮辱你,想尽办法夺走顾言晟的关注,然后最终被忍无可忍的顾言晟厌弃,落得一个凄惨无比的下场!我存在的意义,就是走完这些既定的恶心剧情,然后……获取积分,离开这里!”我说完了,浑身脱力,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我们勾在一起的、冰冷的手指还维系着最后一点联系。

空气死寂。

只有瓢泼大雨疯狂冲刷的哗哗声…反而更加凸显了这一刻令人窒息的死寂。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凝滞。我屏住呼吸,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等待着她的反应——被欺骗的愤怒?觉得我疯了?她勾着我手指的指尖变得冰冷僵硬。

几秒钟的绝对空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正在缓缓崩塌。

然后,我极其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充满了巨大的震惊。

我鼓起全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勇气,擡起头。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剧烈地收缩着,颤抖着,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深不见底的寒潭,眼底深处剧烈地震颤着,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极致的震惊、巨大的茫然、彻底的难以置信……无数复杂到极点的情绪在她眼中激烈地碰撞、厮杀。她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翕动着,却像一个离水的鱼,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节。那只原本勾着我手指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然后又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无力地垂落下去。我们之间那点微弱的连接,断了。

她只是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仿佛第一次真正地、彻底地看清我本质的眼神,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的灵魂从躯壳里拽出来看个分明。

就在我以为她会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冲击而尖叫或者晕厥过去的时候,她眼底那片疯狂翻涌的惊涛骇浪,却以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速度,奇异地、强制性地平息了下去。像一场毁灭性的风暴过后的海面,虽然残留着惊悸的余波和狼藉,但终究被迫回归了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重的、绝望的平静。

“书……外面的……地方?”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声带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恍惚的、梦呓般的虚无缥缈感,“所以,我……我们……”她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寻找着合适的词汇,目光缓缓地、机械地扫过四周,“都只是……别人写好的……纸上的……故事?”她的目光最后落回自己微微颤抖、刚刚松开我的手上,仿佛在看一件不属于自己的道具。

最后那个词,“故事”,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地砸落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砸落在我的心上。我们之间那短暂的指尖相触,此刻像是一个世纪以前发生的、遥远而不真实的事情。

我沉重地、无比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最粘稠的胶水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动作承认这个残酷的真相。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寒意取代了刚才指尖那点微弱的温暖。

又是一阵漫长到令人绝望的沉默。雨声似乎更大了,哗啦啦的,像是天破了一个窟窿,要将整个世界都彻底淹没、冲刷干净。

程未晞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像暴风雨过后、没有一颗星辰的、墨黑的夜空,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我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被命运巨大欺骗的钝痛?整个世界轰然崩塌后的虚无和茫然?还是……一种终于为所有不对劲找到最终答案的、残酷的、令人心死的了然?

她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单薄的胸膛随之起伏了一下,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她的力气。然后,她竟然……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很轻微,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令人心碎的决绝和认命。

“我……明白了。”她说。声音依旧沙哑不堪,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死寂的平静。“原来……真相是这样。”她重复了一遍,仿佛要让自己彻底相信这个事实。目光再次投向那无边无际的、灰暗的雨幕,唇角极其苦涩地、极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根本算不上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对自身存在意义的嘲讽。不知是对她自己,对这个虚假得可笑的世界,还是对那本操纵一切的、荒谬的“书”。

没有质疑,没有歇斯底里的崩溃。只有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的、彻底的、令人窒息的了悟。

她的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我心口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疼得无以复加。那是一种彻底被命运无情碾过、放弃所有挣扎后的、绝望的认命。我下意识地又想伸手去碰她,想要挽回一点什么,但手指刚擡起,就看到她几不可见地、向后缩了一下,虽然幅度极小,却像一道无形的墙,瞬间隔开了我们。我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落下。

“未晞……”我张了张嘴,喉咙哽咽得厉害,想解释,想安慰,想说点什么来弥补这巨大的、由我带来的伤害,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虚伪、毫无力量。巨大的愧疚感和悲伤像有毒的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上来,勒得我心脏剧痛,几乎要窒息。

“没关系的,林晚。”她忽然转过头,对我极其勉强地、几乎是破碎地扯动嘴角,试图拉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看起来比哭更让人难受。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仿佛用尽了极大的勇气,重新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地、带着一丝犹豫和微不可察的颤抖,最终坚定地覆盖在我同样冰冷、颤抖得厉害的手背上,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下。那触感冰冷得像一块浸在寒水里的玉,却奇异地向传递过来一种微弱却坚定的、令人心碎的力量。“至少……”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压抑的哽咽,眼睛里有水光一闪而过,又被她强行逼了回去,“在这个被写好的‘故事’里,你来了。真实的你,来了。”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融进雨声里,握着我的手又紧了一分,那力度像是在确认我的存在,也像是在汲取最后一点温暖,“这就……已经很好了。真的。”

暴雨,下得更加疯狂猛烈,仿佛要将这个虚假的、令人绝望的世界彻底冲刷殆尽,连同我们所有的悲伤和无奈一起,卷入无尽的黑夜。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巨大的岩石下,听着震耳欲聋的雨声,任由绝望和那一点可怜的温暖通过交叠的手掌,在彼此之间无声地流淌。那触碰,不再是试探和安慰,而是两个被困在绝境中的灵魂,最后的、绝望的依偎。

寂静中,程未晞忽然极轻地动了动。然后,一根冰凉的手指,开始在我的掌心,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书写。

那不是之前那个“眼睛”的符号,也不是简单的“等”字。

她写得很慢,很用力,仿佛每个笔画都承载着千钧重量。

我屏住呼吸,仔细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划过皮肤。

第一个字:“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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