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残烛照夜,故影牵魂
一、药香浸骨
入秋后的雨,总带着股钻心的凉。陈砚之裹紧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踩着青石板路上的积水往药铺走,裤脚早已湿透,冰凉的水汽顺着布料往上爬,像无数细针在刺。药铺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的“回春堂”牌匾被雨水打湿,漆皮剥落的地方露出底下的木头纹路,像老人手上暴起的青筋。
“吴伯,还在忙?”他推开门,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混合着艾草、当归和黄连的气息,几乎要凝成实质,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柜台后的吴伯正佝偻着背,用铜臼碾着一堆褐色的药渣,银白的胡须上沾着些细碎的粉末。听见动静,老人擡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了亮:“是砚之啊,快进来躲雨。”
药铺里比外面更显逼仄,靠墙的药柜占去了大半空间,数百个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字迹模糊难辨。吴伯放下铜杵,指了指旁边的竹凳:“坐。今儿来抓什么药?你娘的喘疾又重了?”
陈砚之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兜里那张揉得皱巴巴的药方。“昨夜又咳了半宿,痰里带着点血丝。”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药铺里沉睡的药魂,“吴伯,您看看这方子,能不能再添几味药?”
吴伯接过药方,眯着眼凑近窗边的光亮处。雨丝斜斜地打在窗纸上,将字迹晕开些许。老人的手指在“川贝”“杏仁”的字样上顿了顿,又从药柜里抽出几个抽屉,用小秤称出几味药,动作慢得像在数着时光的颗粒。“再加味桑白皮吧,”他把药包好,油纸在外层裹了三层,“这味药能清肺热,就是苦了点。你娘怕是不爱喝。”
“她会喝的。”陈砚之接过药包,指尖触到油纸外凝结的水珠,和药包里透出的温热形成奇异的对比。他忽然注意到药铺角落的炭火盆,里面的炭已经快燃尽,只剩下几点暗红的火星。“吴伯,您怎么不添点炭?”
老人笑了笑,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老骨头了,不怕冷。倒是你,最近总往码头跑,夜里风大,别冻着。”他指了指陈砚之裤脚的泥点,“又去给人搬货了?”
陈砚之没否认。为了给娘抓药,他白天在药铺帮忙晒药、碾粉,晚上就去码头扛麻袋,一整夜下来能挣二十文钱,够买两服最便宜的草药。“码头的刘管事说,今晚有批货要卸,能多给点工钱。”他把药包揣进怀里,想让药香离胸口近一些,“等攒够了钱,就请城里的李大夫来给娘看看。”
吴伯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塞给他:“这是今早刚烤的山药糕,给你娘带回去。她年轻时最爱吃这个。”油纸包还带着余温,陈砚之捏着那点暖意,转身冲进雨里,药香从怀里漫出来,混着雨水的腥气,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尾巴。
二、码头寒夜
码头的风比别处更野,卷着江面上的潮气,能钻进骨头缝里。陈砚之赶到时,栈桥上已经聚了十几个和他一样的苦力,个个缩着脖子,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搓着手取暖。刘管事叼着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今晚卸的是从南洋来的香料,箱子沉得很,扛一个给三十五文,卸完结钱。”
人群里起了阵小小的骚动,三十五文,比平时多了整整十文。陈砚之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这样的话,再干三晚,就能请李大夫了。他跟着众人上了货船,跳板在脚下晃得厉害,江水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响声,像巨人在水底呼吸。
货箱果然重得惊人,陈砚之弓着背,将绳子勒进肩膀,每走一步,膝盖都在打颤。香料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是檀香和豆蔻混合的浓郁甜香,却压不住船板缝隙里透出的霉味。他听见身边的老王喘着粗气说:“这箱子里怕不是纯香料,沉得邪乎。”
不知扛了多少趟,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陈砚之的肩膀已经磨破了皮,汗水混着雨水浸透了衣衫,贴在背上又冷又黏。刘管事清点人数时,他才发现少了两个人——是昨晚还跟他说笑的老周和小马。有人说看见他们扛着箱子往船尾走,然后就没再回来,船尾的栏杆上还挂着半截撕破的衣角。
陈砚之的心沉了沉,接过刘管事递来的铜钱,指尖被coins硌得生疼。钱袋里的声音格外清晰,他却觉得那声音里掺着点别的什么,像极了昨晚娘咳血时的呜咽。
三、空灶冷粥
回到家时,天已大亮。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静得可怕,没有往常娘的咳嗽声。陈砚之心里一紧,快步冲进里屋,只见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他扑过去握住娘的手,那只手冰冷僵硬,早已没了温度。
“娘!娘!”他的喊声在空荡荡的屋里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灶房里,昨晚温在锅里的粥还在,已经结了层厚厚的膜,旁边放着的药碗是空的,碗底残留着点黑褐色的药渣。陈砚之忽然想起,昨晚出门前,娘还笑着说:“等你回来,娘给你热粥。”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药铺,吴伯正在给药柜上漆,新刷的朱红色映得老人的脸像抹了血。“吴伯,我娘她……”话没说完,眼泪就汹涌而出。老人放下漆刷,用袖口擦了擦他的脸,动作笨拙却温柔:“傻孩子,哭啥。你娘是解脱了,不用再受那喘疾的苦。”
安葬娘的那天,下着小雨。陈砚之没有请人,自己用板车把娘的棺木拉到后山。吴伯跟着他,一路都在念叨着什么,像是在念悼词,又像是在说药方。到了山坡上,陈砚之挥起锄头挖坑,泥土又湿又硬,每一锄下去都溅起泥水,打在他脸上。吴伯蹲在旁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说是能让逝者安息的符咒。
回到家时,屋里的一切都还是娘离开时的样子。灶台上的粥还在,陈砚之端起来,一口一口地喝着,没加糖,却觉得比黄连还苦。粥冷得像冰,滑过喉咙时,带着玻璃碴子似的疼。他忽然发现灶膛里还有点余温,扒开灰烬,里面埋着个烤得焦黑的山药糕,是吴伯给的那包里剩下的。
四、药渣里的秘密
娘走后的第七天,陈砚之去药铺帮吴伯整理药渣。按照规矩,药渣要倒在门口的石板上,据说路过的人踩过,能带走病患的晦气。可吴伯总把药渣攒起来,说是“药魂不散,能再救一次人”。
陈砚之蹲在地上,用树枝扒拉着堆积如山的药渣,忽然发现里面混着些奇怪的东西——不是草药的根茎,而是些细碎的骨头渣,还有片小小的金属碎片,闪着银光。他心里一动,想起老周和小马失踪那天,货船上的香料箱里似乎就传出过金属碰撞的声音。
“吴伯,这些药渣您都攒了多久了?”他举着金属碎片问。老人正在擦拭药秤,听见这话,手顿了顿,眼神有些闪躲:“有些年头了……怎么了?”
“这里面有骨头和金属。”陈砚之把碎片递过去,“码头丢了两个人,会不会跟这有关?”
吴伯的脸一下子白了,抓起药杵就往药碾里砸,声音发颤:“别问了!不该问的别问!”他忽然咳嗽起来,咳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用手帕捂住嘴,帕子上立刻染上了点点猩红。“砚之啊,”老人喘着气说,“这世道,活着就不容易,别刨根问底,对你没好处。”
可陈砚之放不下。夜里,他悄悄溜到货船停靠的码头,月光洒在空无一人的甲板上,像铺了层霜。他顺着老周消失的船尾栏杆往下看,江水黑沉沉的,能看见水下有什么东西在闪,不是鱼,是金属的反光。他忽然想起刘管事烟袋锅里的火星,和那晚货箱里透出的微弱红光——那根本不是香料的颜色,倒像是……火药?
五、残烛泣血
吴伯的病越来越重,陈砚之把他接到家里照顾。老人躺在床上,总说胡话,一会儿喊着“药不够了”,一会儿又说“他们来了”。陈砚之在他枕头底下发现了个账本,纸页泛黄,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还有些名字——老周、小马,甚至还有几年前失踪的药铺学徒。每个名字后面都画着个叉,旁边标着“南洋货”三个字。
“吴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砚之把账本递到老人面前,声音抖得厉害。
老人睁开眼,浑浊的眼珠里映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傻孩子,你以为那是香料船?是鸦片啊……刘管事他们借着运香料的幌子,在货箱里藏鸦片,那些药渣里的骨头,是发现秘密的人……”他咳了口血,溅在账本上,像朵绽开的红梅,“我帮他们处理‘药渣’,才能换来给你娘的药……我对不起你娘,那些药里,掺了让人上瘾的东西,不然她的喘疾不会恶化得那么快……”
陈砚之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账本掉在地上,纸页被烛火点燃,很快就烧了起来。火光里,他仿佛看见娘喝药时皱着的眉头,听见她夜里压抑的咳嗽,还有吴伯每次递药时躲闪的眼神。原来那些所谓的“救命药”,才是催命符。
“为什么……”他喃喃地说。
“为了活着。”吴伯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儿子被他们抓了,不帮他们,他就得死。可我还是没护住他,三年前,他就成了‘药渣’……”老人的呼吸越来越弱,指着窗外,“你看,他们来了。”
陈砚之回头,只见码头的方向燃起了大火,映红了半边天。刘管事带着人冲了进来,手里的刀在烛光下闪着冷光。吴伯忽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陈砚之推向里屋:“走!从后窗走!别回头!”他抓起桌上的油灯,朝着刘管事扔过去,油洒在地上,火立刻窜了起来。
陈砚之从后窗跳出去,听见屋里传来吴伯的喊声,混着刀剑的碰撞和火焰的噼啪声。他拼命地跑,身后的火光越来越亮,药香和焦糊味在空气里弥漫,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他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摸了摸怀里,还有半块烤焦的山药糕,是娘没来得及吃的。远处的火光渐渐熄灭,像支燃尽的残烛,只留下满地灰烬,在雨水中慢慢冷却。
陈砚之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不停地走,脚下的青石板路还带着娘的体温,身边的风却已经换了方向。天快亮时,他走到了码头,江面上停泊着一艘新的货船,船头挂着的灯笼在风里摇晃,像只流泪的眼。他忽然想起吴伯说过的话:“这世道,活着就不容易。”可他偏要活下去,带着娘的那份,还有吴伯用命换来的清醒,活下去看看,这黑暗的尽头,会不会真的有光。
残烛已灭,但他知道,自己心里的那点火星,不能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