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老油坊的最后一榨
一、晨霜染白的木牌
天还没亮透,老油坊的木门就被冻住了。李大叔举着斧头,往门轴缝里塞了把干稻草,猛力一劈,“咔”的一声脆响,冰碴子簌簌往下掉。邱莹莹呵着白气,手里的铜灯晃出细碎的光,照亮了门楣上那块褪色的木牌——“李家油坊”四个字被岁月啃得只剩轮廓,边角卷着焦黑,是十年前那场意外失火留下的痕迹。
“这牌儿比我岁数都大,”李大叔搓着冻红的手,哈气在灯前凝成白雾,“你太爷爷亲手刻的,当年油坊开张,他说‘李家油坊’四个字得带着火气刻才旺相,结果真应验了,火是旺过,差点把家底烧光。”
邱莹莹伸手摸了摸木牌,指尖沾了层薄霜,凉得刺骨。牌上的刻痕里嵌着黑灰,像永远洗不掉的胎记。“为啥不重新做块新的?”
“你爷爷说,疤得带着,才记着疼。”李大叔扛起墙角的豆袋,袋子上的麻绳勒进他肩膀,显出紫红色的印子,“快进来,灶膛我提前烧着了,暖和。”
油坊里果然飘着暖意,火塘里的松树明子烧得正旺,噼啪作响,把油缸、碾盘都映得发红。邱莹莹把灯挂在房梁的铁钩上,光晕荡开,照见满地的黄豆——昨天没来得及收拾的,滚得东一颗西一颗,像撒了满地的碎金子。
“最后一槽得用今年新收的晚黄豆,”李大叔弯腰捡着豆子,声音里带着点郑重,“霜降后的豆子才够瓷实,榨出的油能埋在地下存三年。”
邱莹莹跟着捡豆子,指尖被冻得发僵,碰着黄豆滑溜溜的壳,总抓不住。“埋地下?”
“嗯,”李大叔把捡好的豆子倒进竹筛,“你奶奶当年怀你的时候,就爱用埋了两年的陈油炒菜,说那油‘温’,不燥。后来她总说,好油得像好人,得沉得住气。”他用粗布擦着筛子底,布纹里的油垢亮得发光。
二、慢下来的石碾
电机启动时,石碾发出“嗡”的低鸣,比昨天慢了一半。邱莹莹趴在碾盘边看黄豆被碾成粉,发现石滚子走得格外缓,像怕惊扰了什么。
“咋这么慢呀?”
“最后一榨得养油,”李大叔往漏斗里添豆子,手一抖,黄豆哗啦啦流成细线,“快了会生热,豆子就‘燥’了,油里带火气,存不住。你爷爷榨最后一槽油时,总让驴慢慢走,说‘慢工出细活,慢碾出香魂’。”
邱莹莹看着石滚子碾过豆粒,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阳光从油坊顶上的破洞钻进来,照在粉雾里,能见着无数光点在跳,落在李大叔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碎银。
“李爷爷,你头上有星星。”她忍不住说。
李大叔摸了摸头,笑出满脸皱纹:“那是霜,傻丫头。”他直起身时腰杆挺得笔直,可指尖按在碾盘边缘的凹槽里,久久没动——那凹槽是几十年碾豆子磨出来的,深得能容下半根手指,像个盛满时光的小坑。
碾好的豆粉泛着浅黄,带着股烤栗子的香。李大叔用木勺舀起一勺,凑到鼻尖闻了闻,又撚起一点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成了,这粉能养出油魂。”
邱莹莹也学他撚了点,粉粒在舌尖化开,有淡淡的甜,混着泥土的腥气——那是刚从地里收来的豆子特有的味道。“这就是油魂?”
“嗯,”李大叔点头,眼里闪着光,“油魂就是豆子的性子,得顺着它来,急不得。就像你那倔脾气,越催越拧巴。”
邱莹莹脸一热,转身去搬木甑:“我才不倔!”可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手里的木甑沉得很,边缘被磨得溜光,内侧结着层浅黄的垢,洗不掉,也没人想洗——那是历年蒸豆粉留下的印记,像层厚厚的包浆。
三、蒸粉时的絮语
木甑架在火塘上,蒸汽“滋滋”地从缝隙里冒出来,在房梁上凝成水珠,顺着椽子往下滴,打在石碾上“嗒嗒”响。李大叔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跳动的老神仙。
“你爷爷总说,蒸粉得用松木火,”他往灶膛里塞了把松针,火苗“腾”地窜起来,“松木火软,蒸出来的粉不焦;要是用枣木火,性子烈,粉就会带着点苦,榨出的油也会发涩。”
邱莹莹蹲在旁边,看松针在火里蜷成黑灰,想起奶奶的话——爷爷年轻时总在蒸粉时偷懒,偷偷用枣木火省事儿,结果被太爷爷拿着扫帚追着打,绕着油坊跑了三圈。
“爷爷是不是被太爷爷打过?”
李大叔“噗嗤”笑了,火星子从灶膛里溅出来,落在他布鞋上,他浑然不觉:“你咋知道?那回你爷爷把枣木火说成松木火,被你太爷爷一鼻子闻出来了——枣木火有股甜香,骗不了人。”
蒸汽越来越浓,裹着豆粉的香漫满油坊,钻进鼻子里,暖得人发困。邱莹莹靠着碾盘打盹,听见李大叔在哼歌,调子老得掉牙,像从旧唱片里飘出来的:“石碾转,木甑响,出油香,养爹娘……”
“这是啥歌?”她迷迷糊糊地问。
“你太爷爷编的,”李大叔的声音像裹在棉花里,软软的,“那时候穷,榨出油来先给老人孩子,自己舔舔油渣就算过年。你爷爷小时候总唱,后来娶了你奶奶,教她唱,你奶奶又教你妈……”
邱莹莹的眼皮越来越沉,蒸汽在睫毛上凝成小水珠,像哭过一场。她好像看见太爷爷挥着扫帚追爷爷,爷爷抱着头绕着碾盘跑,木甑里的蒸汽“咕嘟咕嘟”地笑;看见奶奶站在油缸旁,用筷子蘸了油,抹在爷爷鼻尖上,两人笑得直不起腰;看见妈妈抱着襁褓里的自己,在油坊里转圈,歌声混着油香,甜得发腻。
“莹莹,醒醒,粉蒸好了。”
李大叔的声音把她拽回来,木甑的盖子被掀开,白汽“哗”地涌出来,烫得人往后躲。豆粉胀得鼓鼓的,像块发好的白面馒头,用筷子一戳,软乎乎地回弹,香得让人直咽口水。
四、榨杆上的年轮
王大爷来得比昨天早,肩上扛着根新打磨的撞杆——比旧的那根短了半尺,木头上还留着新鲜的刨痕。“昨儿那杆太沉,你李叔年纪大了,抡不动,我连夜找张木匠做了根轻的。”
新撞杆是枣木的,红得发亮,尾端包着的铁皮闪着寒光。邱莹莹摸着杆身,发现上面刻着圈浅浅的痕。
“这是啥?”
“年轮,”王大爷用粗糙的拇指蹭过刻痕,“张木匠说,枣木杆得刻上年轮才好用,一圈代表一年,这根杆刻了五圈,盼着油坊能再开五年。”他眼里的光暗了暗,“不过啊,怕是难喽,镇上开了新油厂,机器轰隆响,谁还等这老油坊慢慢榨……”
李大叔没接话,只是把蒸好的豆粉倒在竹匾里,用木耙摊开。豆粉冒着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他的手在雾里动着,像在云朵里翻找什么。“能开一年是一年,总有人认这口老味道。”
豆粉晾到半干,被切成方块,码在木槽里。李大叔铺一层豆饼胚,垫一张油纸,动作慢得像在绣花。“这油纸是你奶奶裁的,她总说豆饼怕潮,得用棉纸隔着才透气,塑料纸闷得慌。”
邱莹莹看着那些泛黄的棉纸,边缘打着整齐的褶,显然是精心裁过的。“奶奶还做过这个?”
“她啥都帮衬着,”李大叔的声音软下来,“那时候你爷爷总说,这油坊是他的命,你奶奶就是命根上的土,离了土,命就活不成。”他把最后一张棉纸铺好,拍了拍木槽,“成了,老王,试试新杆。”
王大爷抡起枣木撞杆,“呼”的一声,撞在楔子上。新杆比旧杆轻,声音也脆,“咚”的一声,像敲在瓷碗上。油珠顺着木槽底的缝渗出来,比昨天的更稠,带着琥珀色,滴进陶盆里“嘀嗒”响,像挂钟的摆锤在走。
“这油!”王大爷眼睛一亮,“比前两槽稠多了!”
李大叔凑过去看,用手指蘸了点,搓了搓,指尖发亮:“霜降豆的油就是这样,稠得能拉出丝。”他擡头时,眼角的皱纹里沾了点油星,像落了颗星星。
邱莹莹忽然发现,木槽内侧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日期和名字——“1983年冬,柱(爷爷的小名)、兰(奶奶的小名)”“1995年,带莹莹打油渣”“2010年,豆价涨了,油还得实在”……最新的一行是去年刻的,字迹抖得厉害:“老李、老王,最后一榨?”
“这是爷爷刻的?”她摸着那些字,指尖发烫。
“嗯,他说油坊的日子,得刻在木头上才不算白过。”李大叔的声音有点哑,“你爷爷走的前一天,刻了最后一行,他以为是他的最后一榨,没想到……”
王大爷又撞了一下,油线更粗了,在陶盆里积成小小的湖。“别想那丧气事,”他喘着气笑,“你爷爷在天上看着呢,咱得把这最后一榨榨得香香喷喷的,让他闻着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