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老井与新泉
一、井台上的晨光
天刚蒙蒙亮,井台上的青苔还挂着露水,李爷爷已经踩着露水来打水了。他肩上的扁担压得弯弯的,铁钩勾着两只木桶,桶壁上的铜环磨得锃亮,晃悠着映出天边的鱼肚白。“吱呀——”一声,轱辘被摇得转动起来,粗麻绳在木轴上勒出深深的沟痕,像老人额头的皱纹。
邱莹莹拎着空桶站在旁边等,看着木桶顺着井壁往下滑,绳子“哒哒”地敲着砖缝,像在数着井深。这口老井在村子中央站了多少年,没人说得清,只知道太爷爷小时候就在这井台上摔过跤,膝盖上留的疤,和井沿的缺口一样,成了时光的印记。
“丫头,打水得顺着绳劲,”李爷爷把第一桶水提上来,桶里的水晃出圈圈涟漪,映得他的白发像浮在水上的雪,“这井啊,认人。你急着往上拽,它就给你使绊子,绳子准打结;你慢慢跟它商量,它就乖乖把水给你。”
邱莹莹学着他的样子,握住摇把轻轻发力。绳子果然顺顺当当往下滑,木桶撞击井壁的声音“空通、空通”的,像在跟井底说话。她忽然想起昨天傍晚,看见小石头趴在井边喊“喂——”,井底传来闷闷的回声,吓得他蹦起来就跑,说井里有“会学话的妖怪”。
“井里哪有妖怪,”李爷爷用葫芦瓢舀了瓢井水,递过来,“尝尝,比城里的矿泉水甜。”
邱莹莹接过来喝了一口,井水凉丝丝的,带着股土腥味,却比任何饮料都解渴。水顺着喉咙往下流,像浇了根的小苗,让整个人都舒展开来。井壁上渗着水珠,在晨光里亮晶晶的,像缀了串星星。
二、井绳上的年轮
“你看这井绳,”李爷爷指着缠绕在轱辘上的绳子,“这是去年新换的,可底下那截,还留着十年前的旧绳头。”他用粗糙的手指摸着绳结,“结绳记事,咱这井绳也记事儿呢。”
邱莹莹凑近看,果然见绳子中间有个特别粗的结,结上还缠着几缕褪色的红布条。“这是啥意思?”
“前年你王婶家娶媳妇,按老规矩,新媳妇得给井绳系红布,求个‘水源旺盛,日子红火’。”李爷爷笑了,“你张奶奶年轻时也系过,就在那个结下面,可惜年头久了,磨没了。”
井沿是块青石板,被generations(一代代人)的脚印磨得中间凹下去一块,像个浅浅的元宝。石板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字,李爷爷说那是“记水账”——天旱的时候,谁家打了多少水,都得刻个道道,免得争抢。“你看这道最深的,是五八年大旱时刻的,那时候一家人一天只能打一桶水,省着喝。”
正说着,王婶挎着篮子来了,篮子里是刚蒸的馒头。“李叔,莹莹,吃个热乎的。”她把馒头放在井台边的石板上,“我家那口子说井水泵坏了,还得靠这老井救急。”
王婶打水时,邱莹莹发现她的手法和李爷爷不一样——李爷爷是“沉”着劲,王婶是“巧”着劲,木桶刚碰到水面,她手腕轻轻一抖,桶就“咕咚”一声翻了个,满满地浮了上来。“这叫‘诱桶’,”王婶笑着说,“跟哄孩子似的,得顺着它的性子。”
水桶晃悠着经过井壁,邱莹莹看见壁上嵌着些小石子,像牙齿似的。“那是‘井牙’,”李爷爷说,“以前井壁塌过一次,村里人捡了石头嵌进去,现在倒成了记号——到这颗红石头,水深还有一丈;过了那颗黑石头,就快见底了。”
三、井边的新事
日头升到竹梢时,井台边热闹起来。张奶奶端着洗衣盆来搓衣裳,木槌敲在石板上“砰砰”响,泡沫顺着石板缝流进井边的排水沟,像条雪白的小溪。“莹莹,过来帮我拧下被单。”她喊着,手里的被单浸了水,重得像块石板。
邱莹莹刚走过去,就听见“突突突”的响声——是村主任带着几个人,扛着台崭新的抽水机来了。“李叔,王婶,今天给老井装个抽水泵,以后不用费劲摇轱辘了!”村主任嗓门洪亮,震得井里都发了嗡。
李爷爷脸一沉:“装那玩意儿干啥?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好使着呢!”
“叔,这不是省力嘛,”村主任笑着递烟,“年轻人都嫌摇轱辘累,有了泵,一按开关就出水,多方便。”
张奶奶拧着被单搭腔:“我看行,上次小石头妈怀着孕,打水差点摔了,有泵安全。”
李爷爷没吭声,蹲在井边抽烟。邱莹莹看着那台锃亮的抽水机,又看看老轱辘——轱辘的木轴都包浆了,像块发亮的琥珀,上面还缠着半截旧绳头,是去年台风天断了又接上的。
装泵的师傅爬上井台,用卷尺量着井口:“得把轱辘拆了,不然泵管伸不进去。”
“不能拆!”李爷爷突然站起来,声音都抖了,“这轱辘是民国时做的,木头是咱后山的老oak(橡树),你敢拆试试!”
村主任赶紧打圆场:“不拆不拆,把泵装在旁边,轱辘留着——想摇就摇,想抽就抽,两不误。”
李爷爷这才松了口气。师傅在井台侧面打了个孔,泵管像条银蛇似的钻了进去。“试试水!”村主任按下开关,“突突突”的响声里,清水“哗哗”地从出水管涌出来,溅在石板上,像开了朵水做的花。
“快接水!”张奶奶喊着,各家的水桶排起了队,年轻人都围着水泵看新鲜,老人们还是蹲在轱辘边,慢悠悠地摇着自己的桶。
邱莹莹也试了试水泵——按一下,水就来了,快得像变魔术。可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看见李爷爷摇着轱辘,木桶“空通”一声撞在水面上,她才明白:少了那声“空通”,少了绳子勒在手心的力道,少了看着木桶一点点沉下去、一点点浮上来的盼头。
四、井水的味道
傍晚收工,邱莹莹又去了井台。抽水机已经停了,村主任说“省着点用,别把井抽干了”。李爷爷还在摇轱辘,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和轱辘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幅剪影画。
“来,尝尝我这桶。”李爷爷把刚打上来的水递给她。邱莹莹喝了一口,忽然笑了——水泵抽的水是“急”的,带着股“冲”劲;轱辘摇的水是“缓”的,带着股“润”劲,就像李爷爷的性子和村主任的性子,各有各的味道。
张奶奶端着刚腌的黄瓜来井边淘洗,黄瓜泡在井水里,绿得发亮。“这叫‘井镇’,”她笑着说,“比冰箱凉得透,还带着股土气香。”
小石头和几个孩子在井边玩“投石子”——把小石子扔进井里,听“咚”的回声。“一、二、三……”他们数着回声的次数,说数得最多的,能得到井神的礼物。小石头投了颗红石子,回声“咚——咚——咚”响了三下,他乐得蹦起来:“我赢了!井神要给我糖吃!”
邱莹莹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老井其实没变——不管是轱辘摇的,还是水泵抽的,水还是那口井的水;不管是老人蹲在井边抽烟,还是孩子围着井台打闹,井台还是那个收集光阴的地方。
李爷爷把最后一桶水倒进蓄水池,盖上木盖时,特意把那半截旧绳头露在外面。“留着,”他说,“让它记着,这井啊,不管装了啥新玩意儿,根还在这绳上,在这轱辘上,在咱脚底下的土上。”
月光爬上井台时,邱莹莹又喝了口井水。水里映着月亮,还有轱辘的影子、水泵的影子、孩子们跑过的影子,像把所有的新旧时光,都泡在了这口井里,酿成了又清又暖的味道。
五、井台夜话
晚饭过后,井台边的石凳上坐满了人。李爷爷讲起年轻时修井的事:“那时候没机器,全靠人挖——腰上系着绳,一点点把土筐吊上来,井底缺氧,唱着歌干活才不晕。”他哼起当时的调子,咿咿呀呀的,像井绳在风中的响声。
王婶给孩子们分着井镇黄瓜:“我小时候,这井台是‘信息站’——谁家娶媳妇、生娃了,都来井边说,比喇叭还快。”
邱莹莹看着井口——月光落进去,像掉进了块黑丝绒,水面上的光斑晃啊晃的,像在眨眼。她忽然明白,老井不只是“水”,是“根”——村子的根,日子的根,那些摇轱辘的力道、井绳的结、石板上的刻痕,都是根须,深深扎在土里,也扎在每个人的心里。
“听说了吗?”村主任又凑过来,“上面要给老井申遗呢,说这是‘活态文物’。”
“啥叫活态?”小石头啃着黄瓜问。
“就是……它还活着,”邱莹莹想了想,“还在给咱供水,还在听咱说话,还在看着咱过日子。”
李爷爷笑了,敲了敲井沿:“它呀,比咱活得都明白——不管是新法子还是老法子,能让日子过滋润了,它就高兴。”
夜风掠过井台,带来井水的凉气,混着晚饭的香味、孩子的笑声,邱莹莹觉得,这大概就是“家园”的味道——老的带着新的,新的连着老的,像井绳上的结,一环套着一环,把岁月缠得结结实实,又透着股生生不息的劲儿。
井里的月光还在晃,像在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也是老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