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你
渡你
没有人找到春暄。
她走了。
回到春山,空无一人的春山。
春山二一零年冬一月雨。
末冬雨,寒冷的雨,带着冬天凝滞的最后的一点冷。
春暄回到春山,可只有满天的雨等她。暴雨落下,打到高树,落下来,在春山铺了一地,寨子浸在水中,青砖道上铺满了雨,高过脚踝。
进入春山的桥塌了,倒入奔腾的溪流中。
春暄将裴利昂的骨灰撒入溪流中,叫它先到紫薇树下,她也慢慢地沉入冰冷的溪流中。
佛经上说,“明还日轮。何以故?无日不明,明因属日,是故还日。暗还黑月,通还户牖,壅还墙宇,缘还分别,顽虚还空,郁孛还尘,清明还霁”,是名八还辨见。将种种因缘和合还回去,似乎就能知道你心与目何在。人降生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只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但走得越远,似乎拿在手上的东西就多了,无所谓是你主动的还是被迫的,总之你是握着了。
哪一天我们不想握着了,可是我们能还回去吗?
因果竟是如此深刻,它并不一定显化成具体的事物,它进入到你的血液、骨髓,永远不会离开你。你死亡了,因果依然种在你的家族里,种在你自己种的因里,永远不会消散。
好像佛经总爱教人这么难做到的事情,偏偏它听起来那么有道理。
春暄感到溪流的冰冷传达到自己身上,皮肤、血液、骨髓,渐渐冷下来,她没有一定要还什么东西,只是在想在这个过程中有没有越来越接近自己。
我知道佛经上深刻的道理,
知道琴谱的音符怎样演奏为流动的乐章,
因为人们脸上的变化,我明白他在触动还是冷漠,
我明白个人力量的微弱,明白生与死不可跨越,
我知道生命的脆弱和痛苦,知道死亡的冷漠和终结,
我知道,我一切都知晓。
看一眼就能分辨好天气还是坏天气,我知道,我都知道,
除了我自己。(1)
“认识你自己”,春暄慢慢地想这个问题,慢慢地思考自己,血液冰冷了,心脏的跳动快要停止,她依然不知道自己。她似乎把一切都还回去了,可她还是在想:我到底要什么?
春暄拥有过很多东西,可她当时最想要的却很少得到,握住一点了,整天战战兢兢。生命很早就在倒计时,可她不是很害怕,只担心最想要的那点能不能多抓住一会儿,最终也没能拿多久。之后呢?居然是好好地抓住她没那么喜欢的生命。
可以了,她还回去了。
只是太遗憾,死在冰冷溪水中。大概从那趟赶赴生死离别的行程起,她注定跨不过溪流。
正是: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2)
一个灰衣、黑袈裟、白袜、芒鞋的僧人走进春山,他走到溪流旁,抱起沉入溪流的春暄,踩着凹凸的溪底一步步走过溪流,到了岸上,又一步步迈过青砖道,水流盖过他的脚背,他走到草木依然茂盛的后山。
草木葳蕤,木台腐烂,神树半死。
这里的水更高,地势低洼,只有一个出山口,水高过地上的浅草。
神树下有一架断弦的古琴,僧人把春暄放下,拿古琴当枕头。他看了看古琴的位置,那立了一个衣冠冢,碑写“寨主春暄之墓”。僧人皱了皱眉,半晌,神色缓和下来,叹了口气。
僧人跪在春暄旁边,看她冷玉似的苍白的脸,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快要碰到了,挂着念珠的手又收回,他俯身低声道:“春暄,我来渡你。”
你不要怕,我会渡你。
僧人在一旁诵经,雨渐渐小了,渐渐退去。他停住了,低头继续看春暄,又伸出手,握住她的一片衣角。
他长久地看她。
山口处突然来了一个似道似僧的和尚,灰袍、百衣袈裟,面容清癯、鹤骨松姿,朗声道:“法一,该离去,该离去。”
法一向他行礼,很快站起来,仍然看着春暄,良久,迈步随和尚走了。
浅草湿痕,水过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