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和华的遗忘
耶和华的遗忘
上帝说:光!就有了光。
世上的人类越来越邪恶,在成套的运行于每个人身上而无法挣脱的规则中追逐利益而生活,互相算计,不顾血缘,不顾人一开始的同上帝一样的辨善恶。于是上帝除了光,又给了人类唯一一次的洪水灾难。
在这之后,上帝不在,不再有祝福。诅咒一直降临,耶和华不再给出祝福。
当下,谁能和上帝一同行走呢?
上帝说,要是能全心全意、全心全灵地找寻上帝,你就会找到他,当你受尽苦难,经历了一切变故,你必回到耶和华的身边。耶和华知道你心底的一切欲念。
但再也没有人找寻耶和华,最能诱骗世人的成了撒旦。
耶和华遗忘了所有人。
祝家的主宅变得很冷清,一般只有许宁和祝信住,但两人又经常因为工作住在外面的房子。老宅的所有权为祝瑜继承,祝琳和陆绾很早就住在自己的新家里,连祝瑶也搬到了外面。
从半空看,祝家主宅和周围的住所大差不差,造的是中式古建筑的模样,四角俱全,最高一座才四层,和排列有序的院落一齐被层叠高林包围,高树枝丫碰到屋檐,越过高墙,伸进院子里去。落到地上看,看不出这里曾经门庭若市的模样,往回想,地方不错,但早已经凋落,暗中地凋零,冷清一片。
祝瑜站在院子小径上,四周是他近几年栽种的芍药、绣球、杜鹃、扶桑,花团锦簇,比人热闹。
忽然想起,第一次直白露骨地亲吻春暄,是在院角的凌霄花下。祝瑜走上前去看攀援高墙的凌霄,长到某一扇窗户边,花开似当年。但仔细看来,繁花背后,枯树一半,生命力极旺盛的凌霄不知何时枯死一半。一半盛夏,一半荒芜,两相交接处,老叶枯萎,盖在花苞、新叶之上。
一如祝瑜,矜贵的外表经年不变,内里却是寂寂如死的心脏。
后院和前院一样种下许多花卉,植物繁茂,像鬼怪精灵的住所。
祝瑜一遍遍走过,在曾经的琴房前长久伫立。从这出去,对面是祝瑜的书房,再从一旁的楼梯往二楼走,两人的房间也离得很近,再往上走到四楼的阁楼,有一半顶是玻璃,两人经常躺在那看星星。下到一楼,路过祝瑜的书房、春暄的琴室,穿过长廊,走向后院,穿过池水上的路,路过假山、杜鹃、紫薇、湖心亭,有一间屋子专门摆春暄的风暴瓶。
祝瑜平常不住这里,住学校附近的一套四居室。
家、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祝瑜已经过了许多年。许多年,他重新遇见过许多过去的人,很少有人会在他面前提起春暄。这个惊艳才绝的天才音乐家据说抛弃了祝少爷,出国留学去了。
华晚青曾经在音乐厅外遇到祝瑜,那次是有年轻钢琴家举办演奏会,是继春暄之后最有天赋的青年钢琴家,有几分当年春暄的模样。华晚青在门口遇到他,看他一身西装、外面一件黑色大衣,随意地站着,笑着和那个钢琴家说话。
三年过去了,华晚青都快要记不清春暄的模样,只记得模模糊糊间春暄微冷的眼,一双温和的眼睛明亮着,又透出恹恹的疲惫。
看来,祝瑜已经放下。
一年前,祝瑜找人找不到,飞俄罗斯、飞南方,四处派人去找,始终没有消息。祝家的人请寺庙的大师给他诵经,要叫他的魂魄镇静些,不要带走祝瑜的命。
许宁忍不住流泪,她只有一个孩子,却亲眼看他那么痛苦,她说:“人已经走了,你又何必。你这样子,不仅伤我们的心,也对不起她。”
祝瑜笑了下,问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生病?”不等许宁回答,他低声又说,“你们都知道,你们知道,还那样对她。”
许宁拉他的手,哭着说:“你再这样下去也会死的。”
祝瑜挣开她,说:“我说过,没有春暄我会死的,死了就好了。”
他陪春暄去死,不要叫她孤单单一个人。地下永远是冷的,还很黑,春暄会害怕。
一旁的祝信叹了口气,问:“你爷爷死之前不是告诉你怎么找她吗?你只找了一年,就不找了吗?你要找,就找她一辈子。”
梵音苍苍,是沉静的,却叫祝瑜的心越发凄凉。
祝胜告诉了他《春山笔记》的秘密,他也已经拿到,可他完全没办法找到春山这个地方。他翻阅了很多明清的古籍,没有一本提到春山的,这是个缥缈虚无的地方。
“一年吗?我找她何止一年。”祝瑜红着眼想,烈火烹油的一年不足够长吗?
一年的时间里都在恐惧、担忧,日子是很难熬的。而他和春暄错过的竟是十几年。
太久了。
祝瑜想了想,确实太久了,那些事离他越来越远,人也离得太远,没什么不可说的,也没什么不可活的。
祝瑜都要忘了他这两天在本子上写的话。
那晚,祝瑜在书房备课,书桌凌乱,桌上摆着课本,显示屏上是做好的课件。
还有几大本叠得很高的书,不平整,歪歪斜斜地叠着,是永远不会被放入书柜里的几本书,是关于春暄过去的所有,祝瑜从扶苏手上拿到的,以及从春暄家里找来的,他竭尽全力,搜刮春暄到过的每一个地方,找到那么几本书,连同祝家那间琴房一起被他无数次解读、思念。
这是春暄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春暄本人留下的日记。
春暄的亲人说:“暄暄,今天也在练琴吗?我们暄暄一定弹得很好,是全世界最厉害的演奏家。暄暄,今天去做自己想做的其他的事情了吗?有没有和裴利昂一起去晒晒太阳?太阳不在的话,有没有和裴利昂一起吃好吃的饭?今天也要和你说‘早安,宝贝’、‘晚安,宝贝’。暄暄,我们永远爱你,永远永远,不管说了多少次都想再和你说一遍。”
春暄说:“我只是有一些后悔,我的喜欢太无足轻重,我想说很多声抱歉。我总是想起夏日的那个午后,槐树清香,屋内凉爽。对不起。”
《春山笔记》中却说:“宣布寨主春暄死亡。”
太多太多,祝瑜却读得不厌其烦,他感受春暄的痛苦,一字一句,对生活、生命以及关于他的痛苦,阅读《春山笔记》对春暄死亡的宣判,他在痛苦中深爱,在深爱中真切活着。
祝瑜坐在书桌前,又拿出那只旧手机,一遍遍看春暄发给他的却未发出的短信。
春暄刚知道自己生病时,她写:我二十四岁会死亡吗?死亡,一个好陌生的词汇。二十四岁,看着好遥远,我刚刚十六,去年是十五,明年是十七,离二十四还有八年,好漫长的数字。哥哥,你大我六岁,比我多的那六年你是怎么度过的呢?如果有我在你身边,你会开心一些吗?
春暄十八岁真的生了一场大病后,她写道:哥哥,原来我真的生病了。死亡就是离开这个世界吧,我走了,你们是不是会很难过?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你。我觉得我不是很难过,可是想到你们会很难过,我就不愿死了。但我到时候还是死了呢?我发现你会喜欢别人的,你也那样对别人笑,人家喜欢你,你就愿意喜欢人家了吗?今天讨厌你,祝瑜。但你还是会喜欢别人好了,这样我死的时候,可以少一个人伤心。我不在了,你会幸福吗?我希望你会。
十九岁时被祝瑜的弓箭擦伤,春暄写:哥哥,今天不喜欢你。其实伤口不太痛,但是心脏很痛。原来爱你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祝瑜看了很多遍,看春暄一个人面对孤单、死亡和痛苦,切身地感受,和她一样地痛。
祝瑜突然想起身边应该有个人,和他一起看书,或者就在旁边练琴。他突然感到有些不舒坦,盯着课本看,许久都没翻过一页,脑子的回想愈来愈清晰。
人在寂寞的时候,好像总爱细细数自己一生的痛苦,将过去的时间展平,慢慢想重大的痛苦,再写下来反复思索。造成对痛苦的成瘾,进行对痛苦的戒断。
人真的在痛苦中清晰认识自己活着。
祝瑜在白色宣纸上拿钢笔写字。钢笔笔尖坚硬,字字清晰锋利,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