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诚布公解心结(下)
坦诚布公解心结(下)
夕阳的余晖渐渐收拢,最后一丝暖金色褪去,暮色如同轻柔的纱幔,缓缓笼罩了房间。侍女悄无声息地进来,点亮了烛火,又放下厚厚的帘幕,隔断了窗外渐起的凉意,然后再次无声地退了出去。
烛光摇曳,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投下温暖的光晕。长时间的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劫后余生、无需多言的静谧与安然。沈歌祈依旧伏在萧承的床边,脸颊贴着他微温的胸膛,听着那平稳了许多的心跳,仿佛这是世间最安心的乐章。
萧承的目光不再躲闪,他微微偏着头,看着沈歌祈散落在他枕边的乌发,看着她纤细却有力的手指与自己交握,一种近乎虚幻的暖流在他冰冷沉寂了太久的胸腔里缓缓蔓延。他依旧虚弱,身体无处不在的剧痛和内力枯竭后的空虚感时刻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但那份几乎将他压垮的自卑和绝望,却在沈歌祈那番霸道又不失温柔的话语中,奇异地消散了大半。
原来,她不要他的赎罪,不要他的远离,她要的是他的余生,是他这个人。
这认知让他惶恐,却又滋生出一丝卑微的、不敢宣之于口的狂喜。
“昭昭…”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比之前多了几分生气,“你…后来…在北疆…过得…”他问得有些艰难,似乎想了解她错过的那些岁月,又怕触及她的伤痛。
沈歌祈擡起头,调整了一下姿势,依旧握着他的手,语气平静地开始讲述:“那场大火里,忠仆用命护着我,从狗洞逃出…一路颠沛流离,吃了很多苦…后来遇到北疆的商队,看我机灵,收留了我…从打杂做起,什么都干过…”
她的叙述简洁而平淡,省略了那些饥寒交迫、被人欺辱、九死一生的细节,但萧承能从她那瞬间黯淡了一下的眼神和轻描淡写的语气中,想象出那是一条何等艰辛的道路。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女,骤然跌落尘埃,在环境恶劣、弱肉强食的北疆挣扎求生…他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心口闷痛得厉害,比身上的伤更甚。
“…后来,慢慢摸清了门道,开始自己跑一些小生意。”沈歌祈继续道,眼神逐渐恢复了锐利,“北疆看似荒凉,实则连接西域诸国和草原部落,机会很多,但也危险…需要足够的狠劲和脑子。我学会了看人眼色,学会了算计,学会了在马匪刀下讨生活,也学会了…用我的方式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她甚至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历经风霜后的通透和一丝冷冽:“所以,萧承,别再觉得我是什么需要你精心呵护、不染尘埃的白月光了。我也在北疆的风沙里打过滚,手上也未必就真的干干净净。我们…其实是一路人。”
只不过,他选择了一条更黑暗、更孤绝的路,而她,则在另一片天地里,淬炼出了自己的锋芒。
萧承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同于京城闺秀的野性与坚韧,心中百感交集。是了,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小心翼翼护在身后的娇娇女了。她是能独当一面、甚至在陵墓绝境中与他并肩作战的沈歌祈。他的保护,或许从一开始,就用错了方式。
“至于我回京的目的,”沈歌祈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一开始,确实是为了查清沈家旧案,找出真凶,复仇。顺便…看看你这个‘故人’,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毫不避讳最初的恨意与怀疑。
“我利用富商的身份做掩护,结交权贵,打探消息,也包括…刻意接近你,试探你。”她顿了顿,语气复杂,“我看到了你的权势,你的笑面藏刀,你的狠辣手段…我愈发认定你与当年的事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是得益者之一。”
萧承苦涩地闭上了眼。是的,他表现出来的样子,足以让任何知情人恨他入骨。
“但现在,”沈歌祈的声音柔和下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藏在面具下的真相。所以,我的目的变了。”
她凝视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复仇依然重要,沈家的清白必须恢复。但我希望,这条路,我们能一起走。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你瞒着我,我恨着你,彼此折磨,甚至…差一点就阴阳永隔。”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他紧锁的心门。
萧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再睁开眼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虽然依旧带着虚弱,却多了几分坦诚与释然。
“好。”他哑声应道,一个字,重逾千斤。是对她提议的回应,也是对自己过往的告别。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更详细地讲述那些沈歌祈不知道的过往。
讲述他当年如何无意中察觉沈家被构陷的蛛丝马迹,却人微言轻,无法阻止。讲述那场突如其来、烧毁一切的大火,他如何疯了一样冲入火场,却只找到她母亲那支染血的玉簪,以及…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穿着她常服的小小女孩尸骨(那应是某个忠仆的女儿,李代桃僵)。讲述他如何心如死灰,如何将无尽的痛苦与自责转化为复仇的执念,如何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违背本心,投身玄镜司那个污浊的泥潭。讲述他如何在黑暗中艰难攀爬,如何用阴谋对付阴谋,用鲜血铺路,如何一点点搜集那些被刻意抹去的证据碎片,如何与那些隐藏在幕后的、势力庞大的敌人周旋。讲述他每次听到关于“北疆女商人沈歌祈”的零星消息时,那种既希望是她又害怕是她的矛盾心情。讲述他看到她活着回来时的狂喜与恐慌,喜的是她还活着,慌的是自己满身污秽,已不配靠近,更怕她卷回这危险的漩涡。讲述他那些看似试探、打压的行为背后,藏着的是想逼她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的笨拙心思,以及…无法抑制的、想要靠近她的渴望。
他的叙述时而清晰,时而因虚弱和情绪激动而模糊混乱,但沈歌祈始终安静地听着,握紧他的手,不曾打断。
当听到他以为她已死,独自背负一切在黑暗中行走了这么多年时,她的眼泪再次无声滑落。当听到他那些可气又可怜的“保护”方式时,她又忍不住想骂他傻。当听到他暗中为她扫清了多少商业上的障碍,处理了多少她未曾察觉的危机时,心中酸涩不已。
所有的线索终于串联了起来。他那些令人费解的行为,都有了合理的、让人心痛的解释。
“…我知道…我手段不光彩…甚至…害过一些或许罪不至死的人…”萧承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与自我厌弃,“…玄镜司指挥使这个位置…本就是陛下的刀…注定沾满血腥…我早已…回不了头了…”
“那就不要回头。”沈歌祈斩钉截铁地说,眼神灼灼,“往前走。我陪你一起走。干净的、肮脏的路,我们一起走。你的罪孽,分我一半。你的目标,就是我的目标。”
她不是天真烂漫的少女,深知在这权力的泥潭中,想达成目的,不可能完全清白。她要的不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君子,而是一个能与她并肩、灵魂相通、肯将最真实最不堪一面暴露给她的伴侣。
萧承震撼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决绝。她不是在说漂亮话,她是认真的。她愿意接纳他的全部,包括他的罪恶与不堪。
最后一道心防,彻底崩塌。
他闭上眼,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不是痛苦的泪水,而是某种…积压了太多年的沉重负担,终于有人愿意与他共同分担时的那种…解脱与悸动。
沈歌祈伸出手指,轻轻拭去他的泪水。动作温柔而珍重。
“还有,”她想起一事,语气变得严肃,“关于心玉…你说它是钥匙,也是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陵墓中的老者,似乎认得我母亲的旧物,他称我母亲为‘蕙草宫的逃奴’…这究竟…”
萧承的眉头紧紧蹙起,眼中掠过一丝深深的忌惮:“心玉…并非寻常玉石。据我这些年查到的零星古籍记载和前朝秘闻,它似乎…与前朝某个覆灭的、信奉邪神的古老秘教有关。它拥有某种…蛊惑人心、放大欲望、甚至汲取生命能量的诡异力量…”
他喘息了几下,继续道:“…它更像是一把‘钥匙’,能开启某种…不应存在于世的力量或秘密。但使用它的代价极大,会反噬其主,带来不祥,故而称之为‘诅咒’。历代拥有它的人或家族,似乎都不得善终…前朝皇室的分崩离析,据说也与此物有关。”
“那老者…”萧承思索着,“…他提到的‘蕙草宫’,是前朝末代皇帝一位早夭宠妃的居所。那位妃子,据传容貌极美,却体弱多病,来自一个神秘的、早已湮灭的边陲部族…她死后,蕙草宫便成了禁忌。你母亲…或许与那位妃子,或那个部族有关联?那老者,可能是当年蕙草宫的旧人…”
线索似乎隐隐指向某个被历史尘埃掩盖的宫廷秘辛,而沈家,可能无意中成为了这个秘密的牺牲品之一。
“至于它现在…”萧承看向沈歌祈,眼神凝重,“我们对外宣称已毁,是最好的结果。否则,一旦其力量传闻开去,必将引来无穷祸患,天下动荡。陛下那里…他未必全信,但暂无实证,也只能暂时按下心思。我们必须格外小心。”
沈歌祈郑重点头。怀璧其罪,这个道理她懂。心玉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
两人又低声交谈了许久,将彼此知道的信息碎片一点点拼凑,虽然仍有大量谜团,但方向已逐渐清晰。共同的目标和坦诚的交流,让两颗心前所未有地靠近。
夜渐深,萧承精力不济,脸上疲惫之色愈浓,说话也开始断断续续。
“好了,今日说得够多了,你该休息了。”沈歌祈替他掖好被角,语气不容商量。
萧承确实到了极限,顺从地点点头,目光却依旧眷恋地停留在她脸上,仿佛怕一闭眼,这一切又会消失。
“我就在外间守着,哪儿也不去。”沈歌祈安抚道,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睡吧。”
萧承这才缓缓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这一次,他的眉宇虽然依旧因伤痛而微蹙,却不再笼罩着那层化不开的阴郁与绝望,而是透出一种罕见的、安宁的脆弱。
沈歌祈坐在床边,久久凝视着他沉睡的容颜,心中充满了一种酸胀而柔软的情绪。恨意消散后,那被压抑了太久的爱意与心疼,如同春日的藤蔓,疯狂滋长,缠绕心间。
她知道,前路依旧遍布荆棘。皇帝的猜忌,朝堂的暗箭,沈家旧案的真相,心玉可能带来的余波,以及萧承沉重的伤势…每一样都足以让人喘不过气。
但此刻,她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
因为他们不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