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决绝断前尘
出狱决绝断前尘
玄镜司地牢里柳云汐那疯狂而扭曲的尖啸,并未能阻挡外界局势的演变。
铁证如山,加之永嘉侯府为求自保的迅速切割,柳云汐构陷沈歌祈一案,很快便有了定论。尽管其中牵扯的“蕙草宫”旧事和更深层的势力被有意无意地淡化,但表面的罪责已足够清晰。
皇帝在审阅了玄镜司呈递的完整卷宗及北狄商人忽察尔、柳云汐侍女揽月等人的供词后,震怒异常。震怒的不仅是柳云汐的胆大妄为,更是此事背后折射出的勋贵子弟无法无天、以及可能涉及的通敌嫌疑。
旨意很快下达:
柳云汐削去所有封号,剥夺宗室身份(因其母为县主),永囚于皇室冷宫别院,非死不得出。永嘉侯教女无方,纵容包庇,削去实权官职,罚俸三年,闭门思过。一干参与构陷、作伪证者,或流放或下狱,依律严惩。
而对于沈歌祈,旨意则显得格外复杂:
“沈氏女歌祈,蒙冤系狱,朕心恻然。今真相既白,着即开释,所有查封产业,悉数发还。然,北疆之事,牵连甚广,沈家旧案,亦非一日可明。望尔好自为之,安守本分,勿再生事。”
开释,发还产业,却无半分抚慰,反而带着明显的警告和敲打。“勿再生事”四个字,更是清晰地划下了界限。
这道旨意,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所有因沈歌祈沉冤得雪而稍感振奋的人心上。也让她明白,皇帝心中的那根刺,从未真正拔除。所谓的清白,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结果,是平衡朝局、安抚人心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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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那沉重锈蚀的铁门,再次哐当一声打开。
时值黄昏,惨淡的夕光斜斜照入通道,却驱不散此地经年累月的阴森寒意。
沈歌祈一步一步,从黑暗深处走了出来。
她依旧穿着入狱时那身衣裳,早已被污水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破损不堪,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沾满污秽,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在消瘦的面容上显得格外黑亮,沉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里面没有丝毫重获自由的喜悦,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冰冷和劫后余生的疲惫。
多日的囚禁、寒冷、饥饿和精神折磨,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她的脚步有些虚浮,需要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才能勉强站稳。
通道尽头,逆着光,站着一个身影。
绯色官袍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色泽,金线刺绣的麒麟纹样依旧威仪,却仿佛蒙着一层看不真切的阴影。
是萧承。
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裴炎和其他侍卫都远远地候在诏狱大门之外,显然是他的命令。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沈歌祈一步步艰难地从黑暗中走出,看着她那狼狈不堪、仿佛随时会倒下却依旧强撑着挺直脊背的模样。
他的目光复杂至极。有卸下重负的微不可查的松弛,有看到她如此模样的刺骨心疼,有想要上前搀扶的冲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歉疚和……小心翼翼的不安。
他知道,这道门隔开的,不仅仅是诏狱的内外,更是横亘在他们之间,那再也难以逾越的鸿沟。
沈歌祈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约莫三步远的距离,停住了脚步。
她擡起眼,看向他。
没有怨恨,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疑问,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萧承感到窒息。
两人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诏狱深处隐约传来的风声,如同呜咽。
最终还是萧承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刻意放得轻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昭……沈姑娘。外面准备了马车,和干净的衣物。我先送你去……”
“不必了。”沈歌祈打断了他,声音干涩而冷淡,如同秋日枯叶摩擦,“多谢萧大人秉公执法,还我清白。此恩,沈歌祈铭记于心。”
她的话语清晰、礼貌,却带着一种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客套,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萧承的心上。
萧承喉咙滚动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得厉害。他看着她那双冷寂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一丝柔软,却什么也看不到。
“昭昭……”他几乎是本能地,唤出了那个藏在心底多年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和解开的意味,“我知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我……”
“萧大人。”沈歌祈再次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过去的称呼,就不必再提了。你我之间,旧情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不过是些许未曾清算的旧怨,和今日你助我出狱的……恩情。”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然后清晰而缓慢地说道:“如今恩已偿,怨……来日方长。从此以后,你我恩怨两清,互不相欠。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再见。”
恩怨两清,互不相欠。不必再见。
这八个字,如同最终判决,狠狠砸下,将萧承所有未曾出口的话语、所有卑微的期盼,都彻底砸得粉碎。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嘴角那习惯性想要维持的、用来伪装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苍白的空洞和无法掩饰的剧痛。他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最终却都化为了无力的沉寂。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不是在赌气,不是在试探。她是真的,要彻底斩断过去,包括……他。
沈歌祈不再看他,微微颔首,算是最后的告别,然后便迈开脚步,极其艰难地、却异常坚定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没有一丝留恋。
那抹狼狈而决绝的背影,一步步走向诏狱大门外那片昏黄的、自由的天地,也一步步,彻底走出了他的世界。
萧承僵立在原地,没有回头,也无法回头。
他能听到她走出大门后,外面传来些许轻微的骚动,似乎是裴炎等人上前询问,以及她冷淡拒绝的声音。然后是马车驶远的声音。
一切重归寂静。
诏狱通道内,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明暗交界之处,一半身影沐浴在残阳余晖中,一半却仍陷在诏狱永恒的阴暗里。
许久,许久。
他才极其缓慢地擡起手,捂住了胸口的位置。那里,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呼啸着灌满了诏狱冰冷的穿堂风,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疼痛和……空洞。
他终究,还是彻底失去了她。
以一种他早已预料到、却始终不愿真正面对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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