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面御史谢知白
冷面御史谢知白
昨夜珍宝阁外的对峙,如同淬火的钢铁被猛地浸入冰水,在沈歌祈心中激荡起剧烈的蒸汽与裂纹,而后迅速凝固成一种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决心。萧承那双骤然褪去笑意、布满痛苦与阴霾的眼睛,以及自己脱口而出、几乎触及当年秘辛的尖锐指控,都在她脑中反复回响,让她后怕之余,更添几分决绝。
他越是如此反应,越是证明当年之事必有隐情,证明他萧承,乃至整个萧家,绝不清白!
但眼下,与他硬碰硬绝非上策。玄镜司势力庞大,根深蒂固,她羽翼未丰,需得隐忍,需得借力,需得在这错综复杂的京城棋局中,为自己谋得更多的筹码和空间。
她需要更深入地了解如今的朝局,了解萧承的势力范围,以及……他的敌人。
机会很快便来了。
这日清晨,沈歌祈收到了一份意外的请柬——并非来自商贾圈子,而是来自都察院一位左副都御史夫人的赏花宴。这位御史夫人与她那位致仕的远房表叔家有些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大约是听闻了这位“北归富商”近日频频拜访故旧,又“有幸”在珍宝阁与萧指挥使“同场竞趣”(昨夜之事虽未广泛流传,但顶层圈子总有风声),便顺水推舟递了份请柬,或许是想瞧瞧新鲜,或许另有所图。
沈歌祈略一思忖,便应了下来。都察院,言官清流聚集之地,正是观察朝堂风向、甚至可能接触萧承政敌的绝佳场所。
赏花宴设在御史府的后花园,虽不及王府公侯家的气派,却也亭台精巧,花木扶疏,自有一番清雅趣味。来的多是文官家眷,言谈间不免涉及朝政时事。夫人们三五成群,赏花品茗,闲聊间,话题便自然而然地引向了近日朝堂上的一件大事——淮盐转运使贪墨案。
此案牵连甚广,涉及漕运、盐引、地方官员,甚至隐隐触及户部高层。皇帝震怒,下旨严查。而负责督办此案的,正是圣眷正浓的玄镜司指挥使萧承。
一位穿着绛紫色褙子的夫人摇着团扇,语气带着几分讨好式的感慨:“说来还是萧指挥使能干,雷厉风行,这才几天功夫,就查出了这么多线索,听说已经锁定了几个关键人物。有萧大人出马,此案必能水落石出,真是社稷之福。”
旁边几位夫人纷纷附和,言语间对萧承不乏溢美之词。显然,在许多人看来,萧承圣眷正隆,权势滔天,自是巴结的对象。
沈歌祈端着一杯清茶,默默听着,面色平静无波,心中却冷笑:萧承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雷厉风行不假,但这“雷厉”之下,有多少是真正的证据,有多少是构陷屈打,有多少是借此机会铲除异己、安插亲信,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社稷之福?李夫人此言,未免言之过早了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坐在角落的一位年轻夫人,穿着素雅的月白襦裙,容貌秀美,气质却有些清冷,正是都察院那位以冷面毒舌著称的御史谢珩的夫人柳氏(与柳云汐并非同族)。柳氏平日里不太合群,今日竟难得开口,且一开口就语带锋芒。
那绛紫色褙子的李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强笑道:“谢夫人有何高见?萧大人办案效率之高,有目共睹……”
“效率高,不等于办案公允,更不等于结果正确。”谢夫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淮盐一案,错综复杂,盘根错节,岂是短短数日就能厘清的?萧指挥使如此迅疾‘锁定’关键人物,倒是让妾身想起一句话:欲速则不达。更何况,玄镜司办案,向来重刑求,轻证据,所谓线索,有多少是经得起推敲的实据?又有多少是……屈打成招的妄言?”
她这话可谓极其大胆,几乎是指着鼻子质疑萧承办案不公、滥用酷刑了!
花园里顿时安静下来,夫人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有人惊讶,有人担忧,也有人眼底藏着看热闹的兴奋。谁不知道萧承权势正盛,等闲谁敢如此非议?
李夫人脸色涨红,讪讪道:“谢夫人慎言!萧大人乃朝廷肱骨,陛下信重,岂会……”
“陛下信重,更应谨言慎行,秉公执法,方不负圣恩。”谢夫人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原则性的强硬,“而非凭借圣眷,行快刀斩乱麻之事,看似效率卓著,实则可能铸成大错,冤枉好人,放纵真凶!都察院职责所在,风闻奏事,监察百官,即便对方是指挥使,若有疑点,亦当直言不讳!”
她这番话,掷地有声,竟隐隐带出了其夫谢珩那股子冷冽刚直、不畏权贵的劲头。
沈歌祈不由得多看了这位谢夫人两眼。看来这位冷面御史的家风,果然名不虚传。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匆匆走来,在宴会主家——那位左副都御史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御史夫人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随即起身笑道:“诸位,真是巧了。外子方才遣人来报,说谢御史下朝回府,路过此处,听闻夫人们在此宴饮,特来向母亲问安,此刻正在花厅等候。”
众夫人一听,顿时起了骚动。谢珩谢御史!那可是京城官场里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年纪轻轻便身居御史要职,以冷面毒舌、不近人情、办案严苛、弹劾起人来不分对象、六亲不认而闻名朝野。据说连陛下有时都被他直言顶撞得下不来台,却又爱惜他的刚正和能力,奈何他不得。他与萧承,一个冷面御史,一个笑面指挥使,同为天子近臣,却似乎天生不对付,政见相左是常事。
没想到今日竟能在此遇上!
御史夫人忙引着众女眷移步花厅。沈歌祈随在人群中,心中亦升起一丝好奇。这位谢珩,会是萧承的劲敌吗?
花厅中,一位身着青色御史常服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众人,身姿挺拔如松,向坐在上首的老夫人躬身行礼。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只见他年纪不过二十五六,面容清俊异常,肤色白皙,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颜色极深,如同寒潭,看人时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审视和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他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与这暖意融融、花香弥漫的后花园格格不入。
这便是都察院冷面御史,谢珩。
他的目光扫过一群莺莺燕燕的女眷,眉头几不可查地微蹙了一下,似乎极不适应这种场合,但还是依礼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态度疏离而冷淡。
“谢御史今日下朝倒早。”左副都御史笑着打圆场。
“嗯。”谢珩只淡淡应了一个字,惜字如金。他的目光掠过众人,似乎在寻找自己的夫人,看到柳氏安然站在一旁,便不再多看,显然并无意与这些女眷多言。
然而,就在这时,不知是哪位夫人或许是试图活络气氛,或许是没话找话,笑着提了一句:“方才妾身等还在议论淮盐一案,都说萧指挥使办案神速,令人钦佩呢。”
这话一出,花厅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谢珩原本准备移开的脚步顿住了。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寒潭般的眸子看向说话的那位夫人,虽然没有丝毫情绪外露,却让那位夫人瞬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钦佩?”谢珩开口,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不带任何温度,“夫人可知,淮盐转运,关乎国计民生,牵扯甚广,岂能一味求快?萧指挥使所谓‘神速’,不过是滥用职权,以玄镜司惯有的酷烈手段,强行撬开几条看似有用的‘线索’,便急不可耐地想要结案邀功,置朝廷法度与涉案人员清白于不顾罢了。”
他这番话,比其夫人在园中所言更加直接、更加尖锐、更加不留情面!简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萧承的办案方式批得一无是处!
众女眷吓得鸦雀无声,连左副都御史脸上都有些尴尬。
谢珩却恍若未觉,继续冷声道:“更何况,此案关键,在于历年盐引核销、漕粮折算的账目往来,需要的是户部老吏的细心核对与账房高手的数据推演,而非玄镜司番子的刑具皮鞭!萧指挥使舍本逐末,避重就轻,其所为,非但不能查明真相,反而会打草惊蛇,破坏重要账证,甚至……为真正幕后之人争取时间,湮灭罪证!”
他句句如刀,直指要害,不仅质疑萧承的方法,更隐隐质疑其动机!“打草惊蛇”、“为真正幕后之人争取时间”,这话里的意味,可就深了!
沈歌祈在一旁听得心中震动。这位谢御史,果然人如其名,眼光毒辣,言辞犀利,毫不畏惧萧承的权势!他这番话,几乎将她对萧承的怀疑用最专业、最冷静的语言表述了出来!
就在这时,花厅外传来一阵温润含笑的嗓音:
“谢御史这番高见,真是如雷贯耳,令人茅塞顿开啊。看来本官办案,竟是处处不是,需要谢御史多多指教了。”
众人悚然一惊,齐齐向门口望去。
只见萧承不知何时竟也来了!他依旧是一身常服,嘴角噙着那抹熟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缓步踱入花厅,仿佛只是偶然路过。他先是向主家的老夫人行了礼,态度谦和优雅,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刚才谢珩那番毫不客气的批评。
但他的突然出现,以及他那看似温和、实则暗藏机锋的话语,瞬间让整个花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正主来了!而且还是在这种场合下!
谢珩面对突然出现的萧承,脸上没有丝毫意外或惊慌,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甚至连礼都懒得行,只淡淡道:“指教不敢当。只是职责所在,见到不妥之处,直言不讳罢了。若萧大人觉得逆耳,大可向陛下参劾谢某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