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欲来旧物温
风雨欲来旧物温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亲临,陛下口谕“即刻觐见”,这几个字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扼住了密室中所有人的咽喉。方才那激烈对峙、泣血质问所带来的灼热与痛楚,仿佛被一盆来自九幽的冰水当头浇下,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无声的惊悸。
萧承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甚至比受伤失血时更加苍白,那是一种近乎灰败的、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颜色。他扶住桌案的手指微微颤抖,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看向沈歌祈的那一眼,复杂得令人心碎。有骤然而起的、深不见底的恐惧,有焦灼万分的警告,有无法言说的沉重,甚至还有一丝……仿佛即将赴死般的、绝望的诀别?
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想要不顾一切地倾吐而出。
但最终,所有的挣扎和话语,都湮灭在那句从干涩喉咙里挤出的、破碎而恭顺的回应中:
“……臣,遵旨。”
声音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砸在沈歌祈的心上。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彻底瓦解他仅存的意志。他挺直了那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断的脊背,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僵硬的步伐,向密室门口走去。
脖颈上那道凝固的血痕,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愈发狰狞刺目。
缇骑们无声地让开道路,垂首躬身,气氛压抑得如同送葬。
密室的门打开,又合上。
带走了一室令人窒息的对峙,也带走了那个身负滔天罪责与无尽痛苦、走向未知深渊的男人。
沈歌祈僵立在原地,仿佛被冻僵了一般,久久无法动弹。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那沙哑破碎的承认、绝望的忏悔,还有最后那一声“遵旨”所带来的、不祥的寂静。
陛下……在这个时刻……突然召见他……
是因为她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质问,隔墙有耳,已然传入了深宫?还是因为别的原因?那支突如其来的冷箭……兰台秘阁的异动……宝墨斋的惨案……这一切,陛下是否已然知晓?召他入宫,是问罪?是灭口?还是……
无数可怕的猜测如同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冰冷的痉挛。
她忽然发现,尽管恨意滔天,但在听到那“即刻觐见”的口谕时,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快意,而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冰冷的恐慌。
为什么?
她不是应该盼着他遭报应吗?不是应该为这可能的“天谴”而感到一丝解脱吗?
为何心口那撕裂般的痛楚,竟没有丝毫减轻,反而变得更加沉重,更加……空茫?
“歌祈小姐……”穆青阳沉重而沙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浓浓的担忧和疲惫。
沈歌祈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慌忙擡手,用力擦去脸上的湿痕,仿佛要擦去那不该有的软弱和混乱。
她不能乱!绝对不能!
无论萧承是生是死,是真是假,沈家的血仇未雪,真相依旧迷雾重重!她绝不能在此刻倒下!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向穆青阳,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已恢复了部分的镇定:“穆叔叔,此地不宜久留。方才动静太大,恐怕已引起多方注意。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穆青阳独眼中闪过赞许和心疼,重重点头:“好!老穆听你的!”
两人不再耽搁,迅速收拾了现场。沈歌祈将那只染血的黄杨木小马和那半枚至关重要的虎符重新仔细收好。在收起小木马时,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触碰到那粗糙的木质,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但她强行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沉溺于痛苦的时候。
在几名忠心缇骑的掩护下,他们悄然从据点的另一处密道离开。密道出口连通着一条偏僻的巷弄,早已备好了不起眼的马车。
坐上马车,车轮滚动,将那座充满了血腥、指控和绝望的秘密据点甩在身后。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
沈歌祈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心神的极度耗竭。短短几个时辰内,情绪的大起大落,真相的残酷冲击,以及那未卜的恐慌,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穆青阳坐在对面,看着她苍白憔悴、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的侧脸,独眼中充满了心疼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安慰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马车并未驶回沈府,而是在城内绕行许久后,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另一处沈歌祈早已安排好的、更为隐蔽的安全屋。
这是一处藏于深巷的小院,看似普通,内里却布置得极为稳妥,且有暗道通往别处。
进入院内,吩咐心腹之人严密警戒后,沈歌祈才仿佛卸下了一层坚硬的铠甲,身体微微晃了晃,扶住了院中的一棵老槐树。
“歌祈小姐!”穆青阳急忙上前一步。
“我没事……”沈歌祈摆摆手,声音虚弱,她擡头看向穆青阳,眼中充满了亟待解答的疑问,“穆叔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怎么会突然来京城?又怎么会找到那里?您……您还知道些什么?那个给您密报的‘权威来源’,萧承他……他到底还隐瞒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压抑已久的洪水,奔涌而出。
穆青阳看着她急切而苍白的脸,独眼中掠过一丝痛楚。他示意沈歌祈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从怀中掏出那只旧水囊,狠狠灌了一口,似乎想用那粗劣的烧刀子压下心中的激荡。
“小姐,”他放下水囊,声音沙哑而沉重,“老穆我这条残命,是兄弟们拼死换来的。当年那场‘意外’的伏击……根本就是一场针对知情者的清洗!周副将死了,那么多弟兄都死了……我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丢了胳膊和眼睛,只能装作重伤不治,隐姓埋名,躲在北疆最偏远的牧场苟延残喘……”
他的声音因回忆的痛苦而哽咽,那只独眼变得通红:“但我从未放弃过查证!我一直在暗中收集线索,直到……直到遇到那个流落北疆的前朝老文书,他认出了周副将血书中那几个模糊的殄文……直到我顺藤摸瓜,查到了当年军饷入库前的一些极其隐秘的调拨记录……才发现……才发现那批军饷可能从一开始就被动了手脚!所谓的‘被劫’,根本就是个幌子!”
沈歌祈的心脏再次揪紧:“动手脚的人是谁?!”
穆青阳摇了摇头,独眼中充满了无力感和愤怒:“记录被销毁得很干净,查不到直接经手人。但所有的蛛丝马迹,都隐隐指向……京城!指向一个……我们当年根本无法想象的庞然大物!”
他猛地抓住沈歌祈的手,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大手冰冷而颤抖:“歌祈小姐!老穆拼死赶来,就是怕你不知深浅,贸然查下去,会招来杀身之祸!当年的水太深了!牵扯到的人,势力之大,远超你我的想象!甚至可能……可能……”
他似乎不敢说出那个可怕的猜测,只是用力攥紧了她的手,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警告。
沈歌祈反手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感受着那粗糙的疤痕下传来的、真切的担忧和恐惧。她知道穆青阳想说什么,和她刚才质问萧承的如出一辙。
难道……真的至高无上……?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