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
回头
两人策马奔波大半日,终于抵达这片宛如仙境的绿洲,身心顿时舒展开来。树荫下,他们分食携带的干粮,啸风悠然地在一旁啃食着嫩草。若有人路过,定会将这情景视作一幅静谧而美好的画卷。
在这旖旎风光中,言语似乎变得多余,周围的一切都沉浸在柔和的光影里,宁静得仿佛连呼吸都变得轻柔。
在这里,连时间都仿佛静止。但夕阳终究还是缓缓西沉,将湖水染上一层温润的金辉,波光粼粼,如撒落的碎金。澹台珣望了望天色,低声道:“我们今日赶不回去了。今晚就在这里歇一晚,明日一早再回。”
采薇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澹台珣起身去林中拾些干柴,搭起篝火。火光升起,映红了他的侧脸。日落的余晖渐渐褪去,一弯清冷的月牙悄然升上夜空,几颗星辰在它周围闪烁,倒映在湖水中,如同嵌入夜色的碎玉。
采薇一边往火中添着枯枝,望着跳跃的火光,不由想起那夜临川城外的篝火,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狼袭。她擡眼看了澹台珣一眼,终于还是开口:“你肩上的伤……好了吗?”
澹台珣顿了顿,似乎才想起她指的是那晚的旧伤,轻描淡写地道:“一点小伤,早就好了。”
采薇见他全无在意之意,又想起今晨偶然瞥见他背上的伤痕,旧伤新痕交错,显然这类伤对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声音也低了些:“你……怎么会知道巫族的圣地?”
她记得他并非巫族出身。
澹台珣却没有隐瞒的意思:“我母亲曾是巫族人。”
“曾是?”采薇疑惑地看向他。
“巫族有规矩,与外族通婚者,须自请离族。”澹台珣的语气淡淡的,却隐隐透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想来他母亲嫁给他父亲,也背负和舍弃了很多。
他未再多言。采薇也没有再问。只是看着那火光跳跃,心中不由想象起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女子,是怎样的人,才能在那样的身份与情感之间做出抉择。
“你放心睡吧,”澹台珣忽然轻声开口,“这里没有野兽。”
夜色浓重,两人便在篝火旁席地而卧。火光如星,映照着他们静默的身影,风吹过湖面,带着水与草木的气息,悄悄拂过这一夜的静谧。
月上中天,采薇被寒意惊醒。原来沙漠之地,白日炽热如火,夜晚却冷得彻骨。她坐起身来,只见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披上了澹台珣的外袍,而一旁的火堆早已燃尽,只余些灰烬余温。
她俯身往火堆中添了几根枯枝,火星顿时跃起,噼啪作响,一丝暖意随之而来。澹台珣仍熟睡未醒,眉目沉静,倒不似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模样。啸风在一旁静静站着,悠然咀嚼着青草,听见采薇动作,擡头朝她投来一个温顺亲昵的眼神。
采薇看了澹台珣一眼,又看了看啸风。她轻手轻脚将披在身上的外袍悄悄放回他身上,又添了一把干柴,随即抓起水囊,牵着啸风悄然往外走去。
月光清冷,她牵马缓步前行,待离开湖边火光一段距离后,翻身上马。策马登上来时的沙丘,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沙海,在淡淡月色下起伏如静静铺展的银毯,幽远寂寥。而她知道,这沉默之下潜藏着无数变数,一旦迷失方向,便是再难归路。
她回头望去,只见远处湖畔微弱的火光在跳动。而那一团静谧中,澹台珣似乎仍未察觉她的离开。
这是逃走最好的机会。
她知道,只要穿越这片沙丘,找个地方藏匿下来,凭着自己的机敏与啸风的本事,总有机会设法返回南境。可若仍留在澹台珣的视线之下,他绝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采薇握紧缰绳,深吸一口气,催马向前。沙地松软,马蹄声悄然。可不知为何,澹台珣的身影却始终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她的手越握越紧,缰绳却仿佛越来越沉。那一瞬,她忽然不确定:自己究竟是要逃离,还是不敢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采薇才发现,自己竟策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那弯月般的湖水边。
她离去前留下的篝火还在跳跃,火苗在夜色中轻轻跃动,仿佛一切从未改变。
她的目光转向篝火旁,却蓦地一怔——
本该沉沉入睡的澹台珣,此刻正静静望着她。他的眼睛映照着火光,显得格外明亮:“回来了?”他淡声道,没有质问,像只是随口一问。
采薇心头一震,脱口道:“你……你早就醒了?你是故意的?”
澹台珣并未回答,只凝视着她,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采薇别开视线,没有那种被“抓住现行”的羞愧,反倒理直气壮地反击道:“我只是担心你澹台将军英明一世,最后却孤身葬身沙漠。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既无马,也无水囊,要真出了意外,璃国岂不会怪罪于我?”
澹台珣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地道:“这么说来,你是怕我死在这里?”
“我只是……”采薇一时语塞,眼神却仍倔强,“……不想璃国和祁国因此而起战火。”
澹台珣没有让她说下去:“这次可是你自己回来的。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采薇被他的话噎住,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澹台珣却并不放过她:“采薇,你知道我为何如此笃定?”
他目光如炬,在夜色中愈发明亮:“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采薇垂下眼睫,低声道:“澹台将军战功赫赫,我不过一介女子,粗懂些药理,怎能与将军相提并论?”
澹台珣缓缓上前,逼近她:“你别再一口一个将军将军的叫了。我知道你才不把什么身份当回事儿。我们都一样,因为我们是无论逆境顺境,都能活得很好的人。而且你虽然表面温顺,实则外柔内刚,一旦认准了事,便百折不回。”
采薇避开他的目光,心却震了一下——没想到澹台珣竟能如此看透她。
他的气息逼近,她仿佛无处可逃:“你也并不像表面那般循规蹈矩。你一介女子,却敢创办春晖堂,要为天下女子诊疾。这在祁国,难道不算离经叛道吗?”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而坚定:“不过,我喜欢。若你愿意,我可以助你实现这个愿望。”
他的眼神紧紧锁住她,仿佛连她细微的呼吸都能察觉。采薇竭力保持镇定,却听得心如擂鼓,尤其那句“我喜欢”,让她不敢深想。
“我……”采薇强自镇定,却听得心跳如擂,“……我心中已有他人。”
澹台珣望着她的眼睛,似在探寻那份执念是否牢固:“你是说——萧沅舟?”
他话锋一转,语气清醒得几乎冷酷:“他是镇南王府的独子,首要职责是保住镇南王府地位稳固,开枝散叶。采薇,妻妾争斗,后堂内宅的生活不适合你。”
他语气再缓,却更坚定:“何不与我携手?这天地广阔,我助你施展抱负。你要医天下女子,我璃国女子亦是女子。我可以助你成为璃国巫医,不止治病救人,更能开展女子医学之路,如何?”
这一番话如密网般罩下,采薇一时透不过气来。她没有预料到在这个她本来要逃离的深夜里,结果却卷进了澹台珣用语言编织的网。这些日子虽然他们因为骑马接触多了,但是并没有太多交流。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澹台珣就这样直白地说出了这些话。有一瞬间,她想翻身跃上啸风,落荒而逃。但是澹台珣的注视让她无路可走。
幸而夜色深沉,看不清她已红透的脸。她咬了咬唇,低声问:“璃国女子千万,为何偏偏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