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陬
月陬
这日清晨，天才蒙蒙亮，院中薄雾未散，万物寂静。
采薇醒得比往常还早几分。昨夜梦中仿佛还听见风声，她索性披衣起身，想去看看今日澹台珣是否有空带她去骑马。她悄声绕过回廊，刚要踏入澹台珣的小院，一阵风声忽然从前方传来——并非常见的风，而是带着某种节奏与破空之力，隐隐中还裹着空气被撕裂的声音。
她心头微动，下意识加快脚步。
刚走到月门前，眼前景象便叫她怔住。
晨雾尚未散尽，院中却已有一人身影翻腾。他赤裸上身，周身筋肉在冷雾与晨光中线条分明，肩背起伏如山，剑随身动，似风卷残云。那是一个刀锋般利落、藏着杀意与隐忍的男人。
他的背上斜斜几道旧疤，有深有浅，像是早年战场上留下的伤痕，仿佛还带着没散尽的血气。采薇下意识屏住呼吸，一时分不清是冷，还是被震慑。
他的剑法刚猛凌厉，却又极尽节制。起式如风雷炸裂，落势却收如囊沙。他的脚步踏出无声，连地上的露水都不曾被惊起，却叫人从心底发颤。那是一种历经沙场、沉浮生死后练出来的气息，凛冽，又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他并未察觉她的到来，或许是太专注，直到最后一剑破空而出，剑光破雾如电，他才忽地顿住。
他缓缓转身，眼神里是猝不及防的冷凝。二人目光在雾气中相撞，空气仿佛顿时凝住。
一阵微风吹来，澹台珣才像是意识到自己赤裸上身，略一顿，随手将一旁的外袍披上。他眼中的锋锐悄然隐去，仿佛刚才那个持剑如风的男人从未出现过。
他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与漫不经心，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怎么，还没看够？”
采薇脸一热，又有些气恼，像是做了亏心事被人撞见。她别开眼，强作镇定地反驳：“你这个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语气里还有几分不甘心，顿了顿，又道：“我只是来问问你今天有没有空带我去骑马。”
澹台珣嘴角微扬，像是没听出她的不自在，随意应道：“也好。我今日正好想带你去个地方。”
采薇一怔，眼睛亮了些：“什么地方？”
澹台珣却卖了个关子，语气意味深长：“你去了便知。不过得收拾点东西，一会儿我来叫你。”话音未落，他便提剑转身往院中走去，背影在晨光与雾气中一晃而没，只留下采薇一人站在月门前，心头隐隐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少顷，澹台珣如约来唤她。两人依旧共骑出城，但采薇注意到他这次带上了水囊与干粮，似是要走得比往常更远些。她并未多问，只默默随他出了城门。
果然，啸风并未朝熟悉的原野方向驰去。采薇驾马，澹台珣坐在她身后，时不时低声指引路线。她如今骑术已颇为纯熟，一口气跑出很远也不觉疲惫，将璃京远远甩在身后，直到身后的绿野渐渐褪去，眼前的景色变作漫天黄沙、寸草不生的荒漠。
然而澹台珣依旧没有叫停。
几次，采薇都怀疑他们是否已在这片苍茫黄沙中迷了路，但每当她露出迟疑，澹台珣总能笃定地指出方向。他像是对这片荒漠了然于心。
采薇生平第一次策马如此之远。她本以为自己的体力与骑术足以应对，但风沙扑面，地势起伏，渐渐也开始吃力。就在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无止境的旅途时，澹台珣忽然道：“到了。”
“到了？”采薇讶然地看着前方，“就是这里？”
映入眼帘的，仍是一望无际的沙丘起伏，天地苍茫，黄沙无边，哪里像是“到”了？
澹台珣俯下身，声音低低贴在她耳畔：“绕过前面那个沙丘。”
采薇忍不住怀疑自己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前面的沙丘和刚才的看起来并无二致，何况那沙丘之后不也还是沙丘？她偏头看他一眼，见他神色认真，竟也不似玩笑，只得照他所言催马上前。
马蹄踏沙，细沙翻飞。他们缓缓爬上那看似寻常的小丘，而当她终于登顶，目光穿越那一线起伏之间——采薇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
她本以为登顶后仍是一望无际的荒沙，却在那一瞬，仿佛天地轻轻翻了一页。
黄沙之后，竟是一片不可思议的绿意。
一弯如新月般清澈的湖泊静静卧在沙丘之间，宛若天地遗落的一滴泪。湖水澄澈清亮，映着晨光波光粼粼，似琉璃碎碎流动。湖畔草木葱茏，有胡杨低垂，也有不知名的浅紫色花朵在清风中摇曳，一切静谧得几乎不真实。
有一瞬，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是不想惊动了这静谧的美好。
“这是……怎么会？”采薇怔怔地望着那片绿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是巫族的圣地，”澹台珣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低沉而肃然，“叫作‘月陬’。”
采薇回头看他。他的眼神在朝阳下有些模糊不清，仿佛藏着什么回忆，又像是压着什么情绪。他缓缓道：“这里很少有人知晓，它藏在风沙的缝隙里，常人难觅其路。巫族人说，这是神留在人间的一口净水，凡心扰扰，至此得宁。”
采薇默然。她望着湖水出神，风轻轻吹来，拂过她的额角，也吹散她心头残余的浮躁与倦意。她不知为何心中有一丝淡淡的酸楚，仿佛这些日子奔波沉积的情绪也随风散了。
澹台珣忽然策马向前，啸风在湖边停下，他翻身下马，回头向她伸出一只手。
“下来走走。”
采薇下马，脚踏在那柔软的青草上，才觉脚下不是虚无，而是真正踏实的大地。她随他缓缓走到湖边，清风拂面，水波轻漾，仿佛时间都缓了下来。
“你为何带我来这里？”她低声问。
澹台珣看了她一眼，没立刻作答，而是拾起一枚湖边的白石，轻轻掷入水中，水面荡开一圈涟漪。他半晌才说：“没有为什么，我觉得这里很美，就带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