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相思
采薇在床上痛哭失声的时候,南境的临时军帐中,萧沅舟亦彻夜难眠。
他万万没想到,锦绣楼中那匆匆一面,竟成了她留给自己的最后影像。次日清晨,他便匆匆赶往春晖堂,想向她解释玉绮赎身之事,却不见她的身影。
他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归来,连方竹安都说不清她去了何处。
起初他以为她是生气了,才不辞而别,可他心里清楚,采薇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不听解释便一走了之,更不会轻易撇下好不容易步入正轨的春晖堂。
可她,真的就这样消失了。
他开始担心,是否出了什么意外。他踏遍青州、衡州、月塘,毫无音讯。他也回过锦绣楼——那是他们最后相见的地方——可那里的人说,并未见过她。玉绮已经离开,他原本就是为玉绮赎身让她另谋去处,所以从未将她的离开,与采薇的失踪联系起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为此耽搁了数日,可南巡的行期再不能延误。他只得启程,心中暗想:若采薇尚在南境,总会在途中相遇。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她早已身在异国他乡,音讯全无。
南巡途中,每至一城一镇,萧沅舟都要细细查访,可有医女的踪迹。又怕采薇落入歹人之手,不敢张扬,只能暗中探查,愈发劳神费力。
其余时间,他几乎以命相搏般扑在军务上,遴选精兵、修整防线、反复操练,片刻不歇。连老将周将军都劝他不必如此拼命,世子初回南境,大可徐徐立威,稳扎稳打。然而谁也不知道,他不过是用繁重军务来麻痹自己。
他始终怀着一丝希望——若能早一日巡遍南境,或许就能早一日,再见采薇。
唯有夜深人静,军帐灯残,他才会从锦囊中取出一枚白石卧鹿镇纸。那温润如玉的质地,仿佛仍残留着她的气息,掌心一握,便引得思绪万千。
“采薇……”他低声唤着,眼中闪着无法诉说的柔意,“你如今……可安好?”
那日行至阳城,一场细雨初歇,街头行人熙攘。
萧沅舟原本随行在队伍中,眉目沉静,神色寡淡。忽地,他步子一顿,目光凝在前方。
人群之中,一位女子背影纤柔,披着一袭浅青色衣裙,肩上斜挎着药篓,正举伞缓步而行。细雨打湿了她裙摆,风一吹,乌发微扬,竟与他记忆中的采薇一模一样。
他心头一紧,几乎脱口唤出她的名字,却又生生压下。
不由自主地,他快步追了上去,脚下步子愈急。街边喧哗声仿佛都远了,耳边只余自己加快的心跳声。
直到走近,那女子听见动静,微微回头。
并不是她。
是个年纪相仿的药铺妇人,面带讶色地看着他。萧沅舟一怔,眼中光骤然黯淡,沉默片刻,低声道:“失礼了。”
他转身回到街角的檐下,衣襟微湿,指节收紧,眼中神色莫辨。
随行亲卫远远望着他,不敢出声。
他站了片刻,擡手掸去肩上的雨水,又像是想把什么情绪也一并抹去。
终是静静地收了神色,重新归入行伍,声音低冷:“走吧。”
这日清晨时分,天未大亮,营帐中传出细微的水声。萧沅舟早起洗漱,习惯性地以冷水拂面,令自己从梦中的纷扰中清醒。他梦见了采薇,梦里她仍穿着那身浅青衣裳,站在秋风中回头看他,一言未语。他伸手想要抓住她,却发现只是南柯一梦。
他轻叹一声,拂去纷乱的思绪,走入军帐。
今日晏州都尉霍行州特设接风宴,为世子南巡洗尘。这霍行州原是镇南王麾下的悍将,如今统领一方,自然不敢怠慢。然临行前,镇南王已告诫萧沅舟——此人虽勇猛有余,却最是护短,素来主张“兵多则强”,要他裁兵,无异于割他心头血。今夜这场宴,虽名为接风,实则先礼后兵,意在堵上萧沅舟的嘴。
席间觥筹交错,言笑风生,酒肴丰盛,不乏劝酒邀功之人。
霍行州满面得意,酒意微醺间拍案而谈:“世子恕我直言,晏州兵未必是南霆军中最能打的,但若论齐心协力、忠心耿耿,我敢说,没有第二。”
萧沅舟举杯微笑,神色不动,待众人稍稍松懈,他才缓缓开口:“霍将军一片忠心,我自无疑。只是此次南巡,正为整饬军备、精简兵力而来。我观晏州兵员浮冗,兵籍紊乱,不若趁此机裁汰冗兵,将荒地分予愿自退之人,一可减粮耗,二可安百姓。”
话音落地,席间顿时一静。
片刻后,便有将领笑着圆场:“世子虽有远虑,但毕竟初返南境,尚未熟悉此间实情。南境将士个个誓守疆土,若人人开荒,漠国再犯,又如何应对?”
又有老将眉头紧蹙:“兵贵精而不贵多,此理不错。但若贸然裁兵,士心动荡,恐适得其反。”
一时之间,反对声四起,虽语气恭谨,字句间却皆藏针锋。
萧沅舟未动声色,只静静听着,指节轻敲酒盏,面上如古井不波。待众人言语渐止,他才开口:“我并非一时兴起。南霆军要守的不只是边关,还有南境百万百姓。以现今军力之虚浮,既难迎战,又易失民心。裁兵非削弱,而是聚力;开荒非懈战,而是积势。这是十年之计,不是眼前之利。”
他声音不高,却铿锵清晰。众人虽不复多言,神情中却多有迟疑与不服。
霍行州见势不妙,忙笑着劝解:“世子此言,诸将定会细思。今日乃接风宴,政务且缓,来来,饮酒饮酒。”
夜宴散尽,月上中天。
萧沅舟独自回到营帐,脱下披风,久久静坐不语。眼前铺着地图与军报,案几上灯火微摇,映得他面色冷峻沉凝。
他知道,今日不过是头一道阻力,真正的难处还在路上。可他更知道,这一步若不走出,南霆军永远无力独立于风雨之中。
营帐外,夜风微凉。
他缓缓取出那枚白石卧鹿镇纸,指腹轻抚,温润如旧。那是她留给他的,也是他心中最后的柔软。
他低声呢喃:“采薇……要是你在,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