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戈
止戈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越过重重山峦,洒落在云岭关时,若有人擡头望去,便会发现在那高台之上,阳光最先亲吻的地方,早已有一人一骑静静伫立。
那高台地处云岭关与玄隼军阵地之间,地势突兀,视野辽阔,是晨光最先触及的所在。她就站在那里——似乎是天地之间最明亮、也最孤独的地方。
那人身着男装,却分明是个女子。略显宽大的衣袍反衬出她挺拔的身姿,而她的长发未束,自发顶倾泻而下,在晨风中飞扬如墨。她长身玉立,端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上。
那马浑身无一丝杂色,肌理劲健,雪白如玉。若有识者,定能认出——那正是镇南王世子的坐骑“照夜狮子白”。
她骑在雪白骏马上,立于高台之巅,身影随风而立,她背后是未醒的山林,面前是即将燃起硝烟的谷地。风起时,马尾轻扬,碎光飞洒,宛若凝在曦光中的一幅静画。
没人知道她在那里等了多久。直到林间传来窸窣动静,云岭关与玄隼军营中先后有人擡头望去,才终于看到那高台之上,如雪一般醒目的身影。
少顷,一骑黑马破风而至,马蹄踏碎山间寂静。来者赤袍银甲,神情冷峻,眉眼如刃,正是玄隼将军澹台珣亲临。
澹台珣策马疾驰上了高台,迎着晨光纵马而立。上次二人见面还是红烛帐暖,执手相对。今日却是在两军阵前。见到采薇,他脸色冷峻,神情难辨喜怒,只是朗声道:“夫人,本将军亲自来接你回家了。”
采薇看着他,一向张扬自信的脸上也多了几分风尘仆仆的疲惫。连日奔波的痕迹,像是被风刻上了他的眉眼。她心口一紧,似有寒意袭来,不知是山风太冷,还是心里太乱,她站在风中,身影显得越发单薄。
她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神里带着郑重,也带着难以掩饰的歉意。她轻声开口:“澹台珣,确实是我言而无信,不辞而别,是我对不起你。”
澹台珣看着她,眼底划过一丝难辨的情绪。她身上的男装略显宽大。他冷笑一声:“夫人到底是言而无信,还是存心欺骗?怎么,一听他在云岭关,就迫不及待赶来了?也难为你这许多日子,与我虚与委蛇。”
话出口,他自己都觉出几分不是滋味。语气中的酸意像锋利的刀,竟是割在了自己心上。他别开眼,扬唇一笑:“既然夫人开口道歉,本将军宽宏大量,今日便原谅你。走吧,跟我回去。”
采薇不理会他的戏谑,神情却微微动了动,目光落在他风尘仆仆的衣袍上,心里一颤。她想,让他以为是为了萧沅舟也好,南境需要时间在断川布防。她垂下眼睫,轻声道:“我与你成婚,确是仓促之计,算不得数,也对你并不公道……对不起。”
她擡头看着他,眼里却又恢复了清明:“但我也不会跟你回去。”
澹台珣笑意更盛:“怎么,夫人说不算数就不算数是吗?还是夫人还没玩够?想要这云岭关的众人陪你一起玩玩?”
采薇知道这人越是脸上带笑,心情就越是恶劣,不愿纠缠:“我要你带人立即离开云岭关。”
澹台珣没再立刻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沉沉,仿佛要将她看透。良久,他轻笑出声,声音低哑:“就凭夫人单人独骑?我倒不知你如此神勇,竟能敌得过我玄隼精锐。”他忽地笑得放肆,“看来我的夫人,的确不是一般的心狠手辣。”
采薇觉得他的夫人叫的好刺耳,她终于忍不住了:“不要再叫我夫人了!我不会跟你回去。”
澹台珣扬眉道:“夫人,你说你不跟我回去,还要我退兵?他看着她,语气还带笑,但眼底已无笑意,“凭什么?就凭你一句话,就让我放你走,让我撤兵、让玄隼受辱?还是你以为你真的就能对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采薇神情不动,冷声回道:“就凭此刻,我们站在南境,而非璃国。”
澹台珣唇角的笑意缓缓褪去,眼神渐冷,语气却多了几分讽刺:“夫人莫非糊涂了?还是指望萧沅舟来为你撑腰?别忘了,你现在是我的夫人。我倒真想瞧瞧,他是否能冲冠一怒为红颜啊。不过,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他出来呢?”
采薇并不与他纠缠,语气平静:“澹台珣,这场仗不划算。云岭关易守难攻,纵你玄隼精锐,也必耗费时日。萧沅舟如今就在这里,南霆军岂会坐视少帅不管?镇南王援兵一到,你怕是想走都走不了。况且你兵力尽出,难道不怕顾此失彼?”
澹台珣神色自若:“即便僵持几日,云岭关又如何对我造成威胁?”
采薇道:“璃国内战方歇,玄隼军还没喘口气,你这一脚踏来南境,是想逼璃国断臂,还是自毁长城?女王陛下应该不愿见到你现在挑起两国争端吧?更何况若南境趁璃京空虚出击,你玄隼军恐怕也难以应对。”
澹台珣轻笑:“女王陛下那边我自然能交代。至于南境敢不敢趁虚而入,还得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采薇缓缓道:“祁国以邻为善,从未主动骚扰璃国,一是无此必要,二是地形复杂,难以轻易攻入。但如今我能出璃京,他们同样能进。”
她语声微缓,却字字沉稳,“自榆野出,绕霜崖,璃京只在咫尺之遥。”
那是她从灵犀阁得知的旧商道秘径,唯夏季短短时日通行,她没有点破。
澹台珣的笑容微微一僵,目光如刃般落在她脸上,半晌,道:“看来夫人是铁了心,与我为敌了?”
采薇静默片刻,语气终于软了几分:“澹台珣,两国相争,有千万种理由可以挑起争端,何必让我成为这个引子呢?”她看着他,眼神沉静又疲惫,“我,我只想过回我原来的生活。”
澹台珣又笑了:“好。既然夫人要本将军退兵——”
他微顿,目光定定看着她,语气忽地一转,冷硬如铁:“那便随我回去。”
最后一句,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他原本并未真要与祁国兵戈相见,只是一时怒极,直追采薇至此。
采薇闻言,眉眼倏然一冷:“我说过了,我不会跟你回去!”
说罢,她一咬牙,抽出匕首,寒光一闪,抵住自己颈侧,语声平静,却字字如锋:“若你敢再近一步,我便死在这里。”
风从山口吹来,吹动她鬓边碎发,也吹得她整个人微微发颤。可她手臂稳如磐石,却也藏不住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澹台珣眸光一沉,唇角勾出冷笑,“夫人竟拿自己的命来威胁我?你以为我在意?你是死是活,我都能带你回去!”他的笑容终现邪气。
采薇喉头轻颤,却没有退让,声音低沉却清晰:“澹台珣……你说过,这天地广阔,我想自己去看一看。”
澹台珣凝目盯她,依旧向前迈步。采薇手劲骤然下压,刀锋划破脖颈,鲜血溢出,滴落手中,却未放松分毫。那一刻,她的眼中划过一瞬哀伤。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面前这个她曾相信过、也曾试图靠近的男人。这条路,她已经走上了就不能回头。她不能眼睁睁地置南境于不顾,也不能将战火引至云岭关。她只能赌,澹台珣是不是真的会逼她至死。如果澹台珣知道自己不仅是逃婚,还把璃国的秘径传给南境,她无法再站在他身边。
澹台珣脸上的笑意在那一瞬间碎裂,神情骤冷,脚步停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低声问:“夫人宁可死……也不愿回去?”
采薇眼神一颤,她知道这条路她已无法回头,便扬声道:“我不是你夫人!我不是你夫人!我——”
话未出口,澹台珣猛地一声厉喝:“够了!”
那一声喝斥,仿佛利刃斩断她的情绪,凌厉之中却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像是怕她将那第三句话说完。
在采薇看来,澹台珣一直是离弦之箭,不达目的,决不回头。如果阻挡在他前面的是山,就翻过去。如果是河,就趟过去。可此时此刻,采薇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罕见的犹疑,那支箭第一次不再坚定,因为它不知道,当它的箭镞抵达的时候,它的目标还在不在那里。
澹台珣沉默片刻,神色重归从容,却带着一丝压抑的倔强。他轻笑一声:“夫人既然思乡心切,不若在南境多住几日。本将军等你玩够了,自会亲自来接。”
话毕,转马扬鞭,疾驰而去,连影带风,消失在晨曦里。
不多时,林间旌旗翻飞,人马喧嚣,声势浩荡,直如雷动。黑隼军旗猎猎而展,铁骑倾巢而出,果然是退兵了。
战无不胜的玄隼将军,第一次兵临城下却无功而返。
采薇勒马而立,死死盯着眼前这一幕,身形一丝未动。她握着匕首的手仍紧贴在颈侧的伤口处,未敢稍有松懈,直到林间彻底归于寂静,人马远去,连回声也散尽,她才缓缓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