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离别
采薇在寝帐里呆了一整天。青松来过几次,又请军医为她诊视,除此之外,她独自一人度过了整日。倒也难得清静,她反而很享受这份久违的独处。
她在帐中缓缓踱步,慢慢地打量起萧沅舟寝帐中的陈设,就仿佛透过这些物什,一点点地拼凑出他生活的模样。
她在书案前坐下,桌上陈设极简:一方砚台,一列笔架,一副卷着的舆图,还有一把贴身匕首。
唯独桌角放着一样格格不入的小物件。她拿起来细看,是一只白石雕成的卧鹿镇纸,鹿身圆润,四肢蜷卧,鹿角细长如新月,眼神温驯安宁。石质温润如玉,边角已被频频摩挲得微微发亮。
她心中微动,记起那是很久以前两人一同在街市上闲逛时,她看到这枚镇纸,一眼就喜欢上那只静卧的鹿——安然、自持,却又不失自由的灵气。她买了下来,随手将那镇纸递给他,没多说话。没想到,他竟一直留着,还常放在案头。
她忍不住想象萧沅舟坐在这张桌前,批阅军情的神情,也许会在深夜疲惫之时,偶尔停下手中笔,摸起这枚白石卧鹿,心中是否,也会想到她?
天色渐暗,案上的饭菜被热了又凉,萧沅舟迟迟未归。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沉稳而缓慢,仿佛肩上压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短短几步,竟走了许久。
采薇轻轻转身,便见帐帘一掀,萧沅舟走了进来,眉目间疲惫未散,身影却在她眼前慢慢清晰。
“你回来了。”采薇语调平静,如同一个深闺女子在问候晚归的夫君。
“嗯。”萧沅舟神色不辨,只点了点头。他看到她穿着自己的一件常服,一些回忆涌上心头。上一次见她着男装,还是在他们一同去村镇为采薇寻亲的时候。
他忙别开眼,看见案上的饭菜:“你还没吃饭?”
“等你回来,一起吃。”采薇说,“你也还没吃吧?”
不待他回答,她拉起他的手,按他坐下。
采薇坐到他对面,斟酒布菜:“沅舟,我们有多久没这样坐着吃一顿饭了?”
“应该是……三百零三天。”萧沅舟神色木然地看着她忙活。
采薇一滞,掩饰般一笑:“原来这么久了。这么久不见,那你陪我喝一杯吧。”
她举杯,他却没有动。
“采薇,”萧沅舟低声道,“我竟然不知道你会喝酒,不知道你会骑马……更不知道你……”
话到喉间,他却再说不下去。
采薇握着杯子的手顿了顿,还是抿了一口。酒辣得呛人,她轻咳了几声:“原来不会,后来学会了。你更不知道我什么?”
他紧紧盯着她,喉头滚了几滚,终于说出那句憋了太久的话:“更不知道你,已经成了玄隼将军的夫人。”
采薇默然放下酒杯,什么都没有说。
“你……”萧沅舟终于忍不住,“你真的是自愿嫁给他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点了点头:“是。”
那颗眼泪,仿佛不是落下,而是从她眼里挣脱般滚出,直直地砸在他心头。
萧沅舟像失神般,“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告诉我断川的事?”
采薇仰头,又喝下一杯:“是。”
“看来澹台珣对你果然情深,一路追到这里……”萧沅舟苦笑,一杯酒灌进口中,像是吞下了所有骄傲。
“采薇,”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低哑,“你……你快活吗?”
采薇没有回答,只是眼泪不受控制般纷纷坠落。她举杯,那些眼泪落进酒中,她仿佛浑然不觉,一饮而尽。
萧沅舟看着她,像是在等她回答,又害怕听到答案。他忽地站起,夺过酒瓶,灌下一大口,酒水溅在脸上,也不管不顾,声如凄风骤雨:“你明明答应了我,莫失莫忘,永志不渝,难道你已经忘了吗?!不是说好了等我巡视南境回来就成婚的吗?!”
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采薇:“怎么能忘?……告诉我,如何能忘?……”说到最后,他已经语调凄然。
他抓起酒瓶,大口喝下,不知道是酒还是别的洒落到他脸上,冰凉一片。“采薇,澹台珣说明天清早,如果不把你交出去,他就要踏平云岭关。哈哈哈,踏平云岭关?他做梦!”
他步步逼近,抓住她的肩膀,醉意与怒意交织:“你以为我会放你走?你错了——我不会!”
采薇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她的眼前珠泪纷纷,声音却更轻:“可是……太后不是要给你赐婚吗?”
萧沅舟已经无暇去考虑采薇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又仰头灌下一大口酒,眼里血丝泛红:“采薇,我从没忘记我说过的话。若今生不能与你并肩,那这一生又还有什么意义!”
那声音终于碎裂在夜色里,化作低低呓语:“采薇……采薇……”
他倒下时,采薇赶紧扶住他,将他安置在榻上。他沉沉睡去,眉头却仍微蹙着。
采薇坐在榻边,凝视着他良久。她伸出手,轻轻抚过他苍白冰凉的脸庞,抚平他皱起的眉头,拂过高耸的鼻峰,最终指尖停在他微启的唇上。
她俯下身,轻轻吻了上去。
那是一个极轻极浅的吻,却深藏着所有不能说出的情意与诀别。她闭着眼,唇瓣轻触之间,有些颤抖。
她轻声呢喃:“沅舟……你安心睡吧。”
她的声音低柔,像风吹过长夜,“你酒里有我跟军医要的安神助眠的药。明早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她站起身,走到案前,提笔留下一张字条。随后,她握紧桌上的匕首,回首凝视萧沅舟片刻,还是掀开帐帘,带着风声与夜色,小心翼翼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