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
飘零
院中夜色深沉,凉风拂过树梢,卷起几许秋叶,带来丝丝凉意。萧沅舟立在院口,脚下影子被灯火拉得修长,心头如潮水般翻涌。母亲的身体早已如风中残烛,那段由采薇方子勉力撑起的岁月,不过风雨中一线微光,终究难敌命运的洪流。
他轻轻叹息,推门步入王妃的内院。
榻上的女子听得脚步声,缓缓擡起头来。昏黄的灯影下,她的面色比一年前更显苍白,轮廓也愈发清瘦,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吹散。
“母亲……”萧沅舟的声音忍不住带了几分哽咽。
王妃的唇边缓缓绽出一抹笑意,如同一枝枯木忽然开出一朵花,她伸出那双枯瘦的手:“三郎,你回来了。”
萧沅舟急切地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声音发颤:“是我……儿子不孝……”后半句哽在喉间,终究说不出口。
王妃指尖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湿痕,语声温柔:“三郎,你瘦了,却更精神了。”她眼中满是慈爱,“我的三郎长大了,我也就放心了。”
萧沅舟喉头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想埋首在母亲怀中痛哭一场,却又克制自己。他低声道:“母亲,您的好日子还长着呢。如今儿子回来了,再也不走,就在您身边尽孝。”
王妃轻轻点头:“我知道我的三郎有孝心。我还想看着你成家立业,开枝散叶呢。”她轻拍他的手,神色渐趋郑重,“我明白你心中有难处,但放心,母亲一直站在你这边。至于太后……太后赐婚之事,我不会让她们如愿的。”
萧沅舟抿唇安慰:“母亲,您别为这些烦忧,我会妥善处理。”
王妃凝望着他,唇角泛起一抹淡笑:“我当然信你。我只愿我的三郎,将来能开开心心,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萧沅舟眼眶干了又湿,低声应道:“母亲,我们都要开开心心的……”
母子又说了许多体己话。片刻后,萧芷棠带着丫鬟捧汤药进来,向萧沅舟请安。萧沅舟亲手服侍王妃喝下药,看她安然睡去,这才轻轻合上门,默然离开。
萧芷棠一路跟着他出了院门。
萧沅舟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这个素来乖巧的妹妹身上。曾经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成眉眼沉静的少女。他由衷道:“棠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萧芷棠微微一怔,唇角绽出一抹羞涩的笑意,依稀还有当年稚气:“哥哥,照顾母亲本就是我该做的,谈不上辛苦。倒是你南巡奔波,才更劳累呢。”
萧沅舟看她似有迟疑,眉头轻蹙:“棠儿,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萧芷棠指尖绞着衣袖,垂下眼帘,终于还是低声问出:“哥哥,我想问……采薇姐姐,她……她……”她想问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可是话到嘴边,她却又咽了回去,剩下的话堵在喉间——到底是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
萧沅舟听到“采薇”二字,心口猛然一紧,仿佛被什么钝器重重击中。他明白萧芷棠与采薇向来情同姊妹,深吸一口气,勉力让声音平稳:“我……也不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
他顿了顿,目光中透出一抹隐忍的执意:“不过,我一定会找到她。”
萧芷棠脸上仍是一片忧色:“可是,采薇姐姐三个月前来过,她把你的马牵了回来,还留给我这个。”说着,她将一直攥在掌心的小锦盒递了过去。
萧沅舟微微一怔,连忙接过,一边追问:“她回来过?可曾说些什么?”
萧芷棠摇头,目光关切:“她什么都没说,只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阴影般攫住了萧沅舟的心。那小小锦盒在掌心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几乎用尽全力才将其缓缓开启。盒中静静躺着一枚玉佩,温润如水,玉面上雕着一叶扁舟,浮于沅水之上。他盯着它,只觉心湖亦随之颠簸——如那扁舟般,浮浮沉沉,去处无凭。
“啪——”锦盒被合上,清脆一声,他再也不愿看那玉佩。指节却因过分用力而泛白。他尽量让语气听来平静:“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约莫三个月前。”萧芷棠回忆道,“她原本是把东西交给门房的,门房见她牵着照夜狮子白,不敢做主,就通知了我。我急忙赶去,才认出真的是采薇姐姐。可她……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高兴,只说要把东西转交给你,也不愿留下见王妃就走了。临别时,她让我好好照顾自己。那样子……”萧芷棠垂下眼睫,心中泛酸,“更像是一次再也不见的告别。”
她握紧衣袖,低声补充:“我知道这玉佩的意义,这些日子一直心惊胆战,不敢告诉母亲。如今你回来了,我总算把东西交给你。可看你这样……”她没有说下去,萧沅舟的脸色比她的还要难看。
萧沅舟怔怔站立,心底一片空茫——原来她离开云岭关后曾回过这里。低声道:“她……她还好吗?”
萧芷棠回想起那日采薇身形消瘦、神情恍惚,终究难言乐观,只含糊道:“她……她还好吧。”顿了顿,似又想起什么,“我听春晖堂的方大哥说,她把春晖堂托付给他,似乎……是不打算再回衡州了。”
萧沅舟握着锦盒的手更紧了几分,指骨在灯下泛白。他只是微微点头,转身离开,背影在长廊尽头被夜色渐渐吞没。萧芷棠望着那道身影,心中一酸——一向在她眼里无比高大的哥哥,此刻竟显得有些单薄,有些苍白。
当秋日最后一片叶子离开枝头时,王妃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纵然镇南王府上下早已心有准备,这一刻真正来临时,悲恸仍如潮水般席卷每一个角落。
这一生美丽而孱弱的女子,在最后时光亲自上奏谢恩折,感念皇恩浩荡,成全了母子最后的团聚。皇上以仁孝治天下,才使她的生命延续一年有余,让她此生得以无憾。镇南王府上下铭感圣恩,誓以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弥留之际,她留下临终遗愿:愿萧家子女皆能遵从本心,择所至爱,不负此生。
萧沅舟明白,这是母亲最后一次为他铺路。有母亲遗命在前,太后赐婚之事终将不了了之。这个纤弱女子,一生都在为他人而活,唯独最后一刻,盼他能为自己而活。
出殡那日,秋风猎猎,天幕低垂。萧沅舟骑在马上,望着灵柩缓缓远去,耳畔风声仿佛卷走了最后一丝温暖。他一动不动,直到送母的队伍消失在暮霭深处,才慢慢收回视线。
从此世上再无一人,以那样的眼神,坚定无条件地站在他身后。
萧沅舟闭了闭眼,胸口似被重物压着,呼吸都带着钝痛。风掠过指尖,掌心中似乎还留着母亲最后的余温,他却再也握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