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更深雨重夜
第2章更深雨重夜
闻越意识到自己的手指轻微颤动一下,好比濒临窒息的人在昏厥边缘喘上大口的甘甜空气,触电似的醒了过来,咻地从躺下变成坐着,那一双狭长又明亮的丹凤眼茫然警惕地打量四周。
这间屋子十分轩敞,摆件装饰不多,素净简朴,屋内的烛火大概是燃得快见底了,光线较为昏暗,看上去灰蒙蒙的。
这是哪儿?
现在是什么时辰?
哥哥和父亲怎么样了?
闻越只觉得自己的脑海里像是一团烟花炸开,瞬间蹦出了无数个问题。这些问题就如同被打翻了的针线筐中的线团,杂乱无章地交织在一起,让人无从下手。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前方,试图理清这一团乱麻般的思绪,但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头绪。
或许是刚刚睡醒的原因,闻越的大脑还处于混沌未开的状态,思维也变得异常迟缓。而此刻如此多的问题一股脑儿地涌进来,更是让他脑仁儿有些刺痛。
坐在屏风后头边看书边温药的沈池玉听到里头声响,心下不禁感叹人终于醒了,这第三炉药也不用白白烧干倒掉。
如今离救回闻越的那日已过了两天一夜,滂沱汹涌的秋雨也紧随其后,细细密密的雨针地将天地接连,今儿白天稍歇片刻,入了夜后又淅淅沥沥的接着下了。
其间娘给他把过脉,沈池玉还记得当时娘有些迟疑沉默的脸色,不觉好笑勾起唇角。
娘说:“他脉象状如青牛,发一身汗大约就无碍了。”
事实确实如此,沈池玉给他盖了好几床被子,全身发了汗后不多时便退了热,但是仍旧昏迷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醒了吧,快把药吃了,吃完药后桌上有些小零嘴,明儿天亮了才能有热乎的东西吃。”沈池玉双手端着黑乎乎、冒着苦气的药汁,不疾不徐绕过屏风。
闻越听到那阵声音后,下意识地循着声源方向望去。当目光触及到那个身影时,他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咒给定住了,愣愣地呆立当场。
只见眼前之人细眉明目,眼中漾着春水;挺鼻粉唇,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穿着一袭白旧素衣,身姿匀亭似柳叶,三千墨发用一根祥云样式的木簪子别在一侧,仅有几缕碎发散在鬓边,不知道是不是它的主人顾不上打理。
这个人给闻越的感觉很特别,欲言又止的特别,从头发丝到脚上趿拉的木屐,似乎每个地方他都要仔细瞧上几眼才能勉强过瘾。
刹那间的恍惚过后,闻越便立刻回过神来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他全身肌肉微微紧绷,失神的双眸变得锐利无比,盯着沈池玉同他手里的药碗。
“你……咳咳咳……”闻越想要问他话,结果嗓子太久没说话没喝水,干得让闻越自己听了都吓一跳。
“嘘,现在入夜了,外头下雨,就算真的有要紧的事情也得等到天亮。先把药喝了吧,你的病才好。”沈池玉咬字很轻,将手里的药碗递送向前。
闻越凝了沈池玉片刻,似乎在审视他是否可信。
片刻后,闻越放下些许戒备,接过他手里的药碗一口气尽数喝下。
苦涩在嘴里炸开,闻越连眉毛也没皱,反而心里忽然安定下来,像是一切事情都有了条理。
“谢谢。”闻越放下药碗,心平气和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捡到我的?”
沈池玉端了茶水和小零嘴来放在床头,没正眼看他,伸手理了理被褥:“这里是青县外的一个庄子。前日我在后头瀑布边散心,转头看到你被冲上岸了。”
青县?
闻越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沈池玉的手,内心惊愕自己被水冲了这么远。从青县到丽山狩猎场,再到京城,少说也有小百里地了。
也不知丽山狩猎场情况如何,父亲哥哥等人有无受伤。
闻越思虑得紧,眉心凝成一个结,偏生屋外的雨声好似随着他浮躁的心弦愈发急促,扰得人焦心不已。
“本说我要去侧屋里睡的,谁知道屋顶坏了一个洞,雨来得真是不及时啊……”
沈池玉浅浅呢喃着,柔和语调搭着脆生清冽的雨滴,伴在夜幕下的小屋里,显得极为缠绵亲昵,宛若情人在耳边低语,像是有无尽的魔力一般,刹那间抚平了闻越内心的躁动,甚至叫他有片刻分神去好奇沈池玉现在的心情是好是坏。
沈池玉慢慢踱步至窗前,向上推开窗户,用木头抵住一角,清凉的风灌进肺腑,减轻了他身上的一丝丝难受。
外头景色雾蒙蒙的,雨珠子打在万物上的声音少了一纸窗户的遮掩,更显得轻灵绵绵,衬托此间的安宁。
沈池玉嘴上说雨来得不及时,相反他心里格外喜欢雨天,雨天会给他心里一种万籁俱静的感觉,尤其是在雨天看书,窗外草木一新,深吸一口凉丝丝的空气,什么疲倦都消失了。
“多谢小郎君救命之恩,闻某来日必有重谢。”闻越翻身下床,抱拳一谢,欲待问话,窗户前的人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回首,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
沈池玉背靠窗户,墨玉一般的双眸之中闪过一丝明亮华光,噙着笑问:“你怎么觉得我是郎君,而非姑娘身?”
“啊?”闻越怔住,丹凤眼审视沈池玉上下,方才开口的笃定便多了一缕迟疑,顿时有些捉摸不定了,“女子不可深夜留宿外男屋中……”
“我若说我是偷跑过来的呢?”沈池玉如墨般的发丝被夜风吹起,唇畔弯弯,笑得很轻,脸上明明未施粉黛,发间未簪一物,可总给人一种眉眼秾艳、望之欲陷的错觉,低头自笑片刻,仿若整个屋子都亮堂许多。
真真是,美人十五如花秾。
沈池玉无形间给了闻越一种蜻蜓点水般的冲击,很奇特,说不明白,以至于日后闻越想起来才明白此刻留下的一痕是多么清晰。
沈池玉歪着头扫视闻越迟凝复杂的面色,就好似看到了锁儿被他逗得羞涩的模样。沈池玉很喜欢这种感觉,内心长久的积郁也会随之减淡几分。
“咱们这儿可不比京城,没那么多规矩,庄子上的人大多是佃户粗人,自也是闲散些。”沈池玉已经没了方才的兴致,语气温淡如兰,调调打着卷儿,闻越似乎被他的话扫了一下心肝,微微发麻,“锁儿为你看药呢,白日里吃了重腥荤的东西闹肚子,我琢磨着你暂时不会醒,就替她看了会儿药。”
沈池玉说完,乌眉轻轻皱了皱,表情冷了下来,似乎是在忍耐什么,转过身去面对窗外风景,吹着带有凉意的风:“你的衣物都洗净了放在床尾,明日雨小了可自行离开。”
虽说平日里闻越斗鸡走狗不得正形,一派膏粱子弟作风,但仪态却一顶一的好,略略行礼就是世家大族才有的端肃贵气:“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待日后闻某定当亲自上门来谢恩。再问一句,不知道姑娘最近可有听到过什么传闻?”
沈池玉搭在窗户上的手死死扣住木头,身形晃了晃,惊得闻越不自觉往前伸胳膊。
“……没有,这里偏僻,外头要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传进来后也早已人尽皆知。”沈池玉忍着蚀骨钻心的酸涩痛楚,脊背挺得很直。
沈池玉今年十五了,若是不用外物,很容易被他人怀疑是男子的身份,所以奚瑶便求到了一味给男伶用的药方,每月按时服用能抑制男子特征生长,代价是服药后的痛苦与酸涩可把活人折磨得狼狈至极,通常一整夜也不得眠。
还记得沈池玉第一次服药时,疯魔般把整个屋子的东西摔烂,浑身都是自己抓出来的血痕,得不到消缓,便躺在冰冷的地上又哭又滚,活像一个受酷刑的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