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片刻
两人一躺,一坐,面对着的是同一个方向。
片刻也好。
太子殿下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念头。上一回,她在东配殿装死的时候,他进了她的卧房,也有如此感受。
宇文钦搞不明白,这种片刻到底是什么东西。
只知道,当这种片刻来临之时,他可以获得平静。
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这人平时明明很闹腾,却能起到这样荒谬的作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太子殿下来说,姜遥成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催化剂。
她闹起来的时候,神憎鬼厌,无论如何都不肯屈服,他使尽了手段,但她就算是被摁倒在地,一抓住空隙依然会跳起来咬他一口。
他甚至猜想,如果亲手掐死她,她咽气之前的最后一刻,就算被掐住嗓子,一定也还是在用口型对他破口大骂。
就是这么难缠。
见到这人不过三个多月,他动的气,或许比前十年加起来都要多。
往常他不动气,只需要动动嘴或者手指头,把人拉出去砍了就是。
但另一种时刻,比如现在。
她躺在那儿,身负月光,不知道为何整个人都有一种莹润之感,一点儿也不尖利,每一处都柔和。
乃至周身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气场,让他能够摁下心中时不时涌出的杀欲和暴戾之气。
十数年来,宇文钦来往于东宫与寺庙两地,身在一个悬空的高位。
这太子之座,从来都是悬着的,是不尽不实的。像一根铁丝支住的皮影,哪一天铁丝绷断了,他便会摔下去裂成几片,最后被人丢在地上扫一扫,当成弃物扔掉。
他身前身后,空无一人,就算是奉圣寺的两位师父,也无法托举他。
否则,他二人为何会在这种时节外出云游宣法。
——那是有人安排的。
二位大师被迫离开京城,就算是途中要去看望太子,也只能私下里微服前往。
所以说,与其说他身在高位,不如说他是躲在位置之后的阴暗处。太子孱弱,身有残疾,不能见人,否则有损国威。
所有人都默认这一点,连秋狝出行,也是躲在车帘子之后的。他是阴沟里的蜘蛛,手脚看似很多,却都是断的。
也幸亏这一点,他还可以逛一逛花街柳巷。
被人窥探,也可窥探众人。
实在不耐烦起来,便随手杀几个探子——他的身边无时无刻都充满了眼睛,这一点太子殿下比任何人都清楚。
东宫里的探子隔一阵子就死一个,他不能真的装作毫无戒备,那太过显眼、太过虚假。
但也小心着,尽量不伤到重要的脉络,总会有人在他身边当眼线,杀了一个,马上就会有人来补齐。
所以不如留着几个重要的眼线,让他们好好地去传达,他想要让别人看到的东西。
水至清则无鱼,水浑浊了,才可以浑水摸鱼。
在外头看来,那便是太子病发了,要杀人取乐。宇文钦无所谓,他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甚至凶名传得越盛越好。
残暴之人惹眼,外人的视线就容易只放在他表面的残暴之上。
至于内里,他可不仅仅是残暴而已。天下人都死尽了,他也只会觉得痛快,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他生来就是要做这种人的。
但是——宇文钦回转头,看向那躺在榻上的人。她这样安安静静躺着的时候,确切地来说,躺在他身边的时候。
在这种片刻之中,他会忘了自己要做哪一种人,要做什么事情。他那悬着的残躯,似乎可以被安顿,被放下来,
……短短的一时半会儿。
太子殿下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红色彩,那是被遮住的视线,其中时不时的有闪光涌动,那是视线的残留,因为刚刚注视过她,所以留下了残影。
犹如吉光片羽。
他觉得可以安睡一会儿。
她是要被献祭的。他对自己说。
真的只能被献祭吗?
难道这一种片刻,不能长长久久地留住吗?
太子殿下不知道。他所知甚少,脑子里只有仇恨,在母族被全灭的时候,他依着仇恨而生。
走过最远的路,也只不过是从京城走到建云府,去取一张至关重要的证据。
如果没碰上她,他本来心无旁骛。
姜遥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快从他的脑子里面出去!
……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