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天人永隔
天边烧红的云低垂在地平线上,足下的石子路也被铺染上一层金霜,李惠姑怀里抱着久别的女儿,又是心疼又是欣喜。
这几日阿桢由夏侯玄寸步不离地照看,突然回到母亲怀中,她竟然哇一声哭了出来,李惠姑拍拍女儿的后背,温柔耐心地哄着。
“家里一切都好吧?”惠姑问。
夏侯玄理了理自己一头凌乱的发,坐在母女旁边的位置上,拿出手帕擦擦女儿脸上的泪,说:“大门关的严实,幸好家里还没有染病的。”
隐约感觉要出事情,但愿都是她的错觉吧。惠姑紧锁眉头,深远的目光落向逐渐暗沉下去的天边。
入夜,窗外的秋蝉啼叫不休,扰得她心烦意乱无法入睡,惠姑从被子里钻出来,坐直了身体,轻重不均地呼吸,几番折腾惊醒了枕边的夏侯玄。
“还没睡?”他握着惠姑冰凉的手。
“明天我去看看元姬和媛容。”她手里绞着被子,下定决心地说。
“元姬和子上都在洛边村,明天去看看媛容吧,我和你一起去。”夏侯玄揽着惠姑的肩膀,将她拉入怀中,又轻声道:“睡吧。”
“我去看看阿桢。”惠姑执意要下床,刚提起鞋,点亮桌上的油灯,门外传来一阵慌乱紧张的叩门声。
夏侯玄披上衣服,拉开门看见惊慌失措的侍从,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侍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道:“刚刚传来讣告,女郎在司马家染病过世了。”
房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油灯顺着惠姑僵硬的手摔落下去,灯壳噼里啪啦碎了满地,显得异常刺耳清晰。
“你说什么?”夏侯玄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失去了魂魄似的盯着传信的侍从,随即扑通一声扶着墙倒下,摇头喃喃道:“这不可能……我妹妹,分明好好的……”
“大郎君,您快去看看吧,乡主听见消息都晕过去了!”门后又钻进来一个满脸泪水的侍从,嚎啕一声哭了出来。
李惠姑无法控制自己抖动不停的手,木讷地向前迈出两步,扶起来传讣告的侍从,牙关打颤地说:“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今晚。”侍从低着头说。
“我说,媛容是什么时候病倒的,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告诉过我?”李惠姑紧紧抓住门框,指节通红,像要把愤怒与悲伤倾泻在手中,却无力揉碎任凭她宣泄的木梁。
这一夜都在兵荒马乱中度过。夏侯玄和李惠姑一路奔走到到母亲德阳乡主的住处,此时的德阳已经神志不清,半躺在榻上,酸涩地喊着夏侯徽的表字。
“母亲!”夏侯玄跪在地上,抓住德阳冰凉干枯的手。
天刚蒙蒙亮,整个洛阳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雾蓝之中,司马府的门前挂着一排白色的灵幡,大门虚掩着,从中传出一阵阵凄凉的哭声。
大疫时节,连登门奔丧的亲友都寥寥无几,不敢冒着被传染的风险出门,顶多派侍从前来慰问送礼,门槛前后闪过稀疏的人影,都是行色匆匆的样子,唯恐停留半分。
晨雾笼盖下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而忧伤,马车飞驰停在家门前,王元姬一把掀开车帘,望着满堂素缟,心里一阵一阵的痛。上一次见到夏侯徽还是那么亲近,别时的容貌如在眼前,为何短短一月之间,就已天人永隔?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今司马懿和司马师还在外地打仗,能操持夏侯徽丧事的除了张春华就只有司马昭夫妻二人,他们半夜一听见消息就连忙动身回家,可还是没能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噩耗来的太过突然,王元姬的心都麻了。
她总觉得这像一场梦,混沌而慌忙。
巨大的棺椁停在灵堂里,对面摆着书写着夏侯徽名字的牌位,几柱香飘着袅袅青烟,过于冷清的环境里不见嘈杂的人群,只有哭丧女嚎啕哭咽声和来来去去的脚步声。
她摸着冰凉无情的棺木,努力回想起上一次和夏侯徽见面时的情景,那并不遥远,甚至说还历历在目,却从未想过那会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此刻她伏跪在棺木的一旁,有多无力。
司马昭将浑身瘫软的她从地上扶起来,同样迷茫地说:“怎么会这样,全家上下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人染病,而我又远在洛边村,为何只有大嫂一人病逝了?”
王元姬深吸了一口气,指尖落在棺木板上,怔怔地说:“这中间到底藏了多少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背后立着一道狼狈且清瘦的身影,二人同时回头,见来者是夏侯玄,张开欲言又止的唇,却先被对方打断。
“我妹妹在何处?”
“太初,我们也是刚得到消息才回来,太突然了。”
司马昭上前安慰面色铁青的夏侯玄。他的眼里布满密集的红血丝,像是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那样疲惫,每走一步都深陷一步,然后跪在夏侯徽的棺椁前无声地流着泪。
“开棺验尸。”
他冷冷地说。
群声哗然。王元姬也吓坏了,撑着煞白的脸过去说:“这怎么行,夏侯姐姐已经去了,这不好吧……”
夏侯玄回头用充满血气的眼神盯着他们。与其说盯,不如说是怒瞪,那犀利的眼神让王元姬都望而却步,站在原地拿不定主意,心里痛苦万分。
“开吧。”一道苍老的女声传来,在场的众人纷纷抬头,看见老夫人张春华靠在灵堂边的木柱上,面无表情地说。
夏侯玄对张春华的眼神就如同遇见隔世仇人那样眼红,他知道从前这个女人并不喜欢他妹妹,这样的人做他妹妹的婆婆,指不定让她背地里吃了多少苦。
思及此,夏侯玄的恨意又增添了不少。
“母亲。”司马昭和王元姬老老实实地各自退后一步,把场面交给徐步走来的张春华处理。
“你开棺仔细看看,夏侯徽是染了疫病过世了,又不是我们家人用毒药给毒死的。”张春华的声音比往日里更加威严肃杀。
夏侯玄依然抱着妹妹的棺椁不放,冷笑着说:“你们全家都能全身而退,唯独我妹妹孤身染病,这种借刀杀人的手段,比害人的毒药还狠。”
张春华根本无心与他纠缠,坐在石凳上,将拐杖放到一边,说:“你开棺自己看看吧,毕竟你是她的亲哥哥,这样你无论说什么,即便是到了九泉之下,她也不会追责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