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潜滋暗长
淮南的梅雨季漫长而绵密,雨水潇潇洒洒地落在芭蕉叶上,扰乱着窗前人的心扉。诸葛诞拆开一封来自东吴故人的书信,里面只有一张单薄的信纸,写着极其晃眼的六个字:
“狡兔死,走狗烹。”
他心里咯噔一声,书信从手中滑落,跌落到地上。
门外传来走路的微响,诸葛诞心乱如麻,无暇回头观望,一双素手不经意间环住他的脖颈,轻声道:“公休,孩子们都睡了。”
娇嗔的声音不能减轻他心底的沉重,他把手中的信纸揉成一团,扔到废纸篓里,望着窗外的细雨空空出神。
“真不解风情。”郭虞甩开手,没好气地坐到一旁,瞪着他道。
诸葛诞的心绪久久不能平复,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案,说道:“我那少时的朋友,如今是大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了,封地七百里,加九锡,假斧钺,剑履上殿,视天子于无物,呵。”
他冷嘲地笑了一声。
郭虞才不在乎这些,漫不经心地打理着指甲,说:“那怎么了,他再权倾朝野不也是大魏的臣子吗?他还能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不成?”
“难说。”诸葛诞回忆道:“前些日子,贾充来试探过我,洛阳诸贤都渴望天子禅让帝位,真是可笑。”
郭虞愤愤不平道:“他夫人都被司马家的人诛族了,还给送到乐浪郡那荒无人烟的地方,他居然还这么效忠司马氏?”
“我素来最看不起贾充了。”诸葛诞冷笑道:“昔日在学堂时我就经常打他,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司马家的走狗。我与司马子上,亦有十余年未见了,也不知现在他是何等模样。”
郭虞拍手道:“高平陵变之前,我带靓儿回洛阳看姐姐时见过他一次,那时他还联络我姐姐下诏,让他们出师有名呢。”
“引狼入室。”诸葛诞心烦意乱地攥紧拳头,昔日的友人几乎都被司马家屠了个干净,下一个会是他吗?
细雨敲打着窗棂。
…
司马昭接过父兄的重任执掌朝政,想方设法地拉拢各方人才,听闻嵇康在一众名士里颇有威望,便派钟会前去征辟。
钟会望着珠帘后弹琴的风流名士。嵇康一副清高孤傲的样子,明明提前知晓他会来,却不曾远迎,甚至对他不理不睬,心里一股无名火腾然生起。
如灵和他的师徒关系惹到了他极端的占有欲,横竖都看他不顺眼。从前钟会也曾硬着头皮来拜访过几次,他忙着打铁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几次冷遇让钟会对嵇康的厌恶达到极点,他也就不客气了。
“不知阁下可否愿为司马公效力?”隔着一扇帘子,钟会冷淡地看着他,声音像是数九寒天里房檐下的冰溜子,冰凉得甚至能把他戳穿。
琴声戛然而止,嵇康回道:“谢绝司马公赏识,康志不在此,还请司马公另请高明。”
钟会眯着眼睛看他,更加不屑道:“你既不愿意为司马家效力,那就从洛阳离开吧,免得惹人记恨。”
撂下话,钟会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待在这个讨厌的人身边多一刻,都令他无法忍受。
回去复命的时候,钟会刻意描黑了嵇康的话术,对司马昭说:“嵇康此人傲慢不已,不仅看不起明公的赏识,话里话外都讥讽您为官不正,不屑为您效力。”
司马昭骤紧眉头,一拳敲在桌上,愤慨道:“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何以这样记恨我?”
一旁的王元姬越听越觉得不对,狐疑道:“当真如此么?我听如儿说,嵇叔夜虽狂放不羁,为人却和蔼礼貌,太学里的一众学子都很敬重他,他怎么能当着你的面说出这种话来?”
钟会浑不在意地抬眉,目光低垂,语气格外生硬:“对旁人都能这么亲近,唯独抗拒明公的征辟,此人真是不知好歹。”
王元姬听罢心中很是不舒服,钟会好歹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的嫉妒心有多重,搬弄是非的能力有多强,她心里看得一清二楚,又不好当面揭穿他。
嵇康前去河东郡的那一日,如灵和几个太学弟子一路出城相送,嵇康从怀中掏出一本乐谱,赠予几人。
如灵翻看乐谱的时候不禁眼眶湿润,哽咽道:“这是先生平素弹奏的《广陵散》,不知经此一别,日后还能听见先生的琴声么?”
夕阳下的嵇康望着依依不舍的弟子们,温暖地一笑,说道:“此后你们就由你们替我弹奏吧。”
众人默然不语,目送着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城关的黄尘古道上。
回去的路上,如灵心神恍惚,想着如何把曲子弹得像先生一样出神入化,让天下人听闻,不经意间撞上一道高挺的身躯,她猛然抬头,一双漆黑的双眸紧紧盯着她。
“士季哥哥?”
“如儿这般魂不守舍,是在为嵇叔夜的离去悲伤么?”钟会声音沉沉。
“没,没有。”如灵连忙眨了眨眼藏住眼泪,犹豫道:“先生毕竟与我师徒一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钟会的手指轻轻抹掉她眼角的泪珠,“下月初三为你我婚期,好生在家里待着,等我来娶你。”
如灵抬眸望着钟会的面容,他有着一张让洛阳女子们都为之倾倒的白玉般的面容,可眼底的漆黑如墨的幽光,却像毒药一般蚕食着视线里的人。
如灵欢喜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