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两相猜忌
昏暗的宫殿内,烛火随着窗外狂啸的大风摇曳不休,少年天子在烛台旁负手而立,脸上书写着晦暗不明的情绪,亲手剪掉一段燃尽的灯芯,刀声落,珠帘动。
“陛下,许昌急报,大将军过世了。”
曹髦猛然回头,幽深似海的眸里闪起一线希望,拔出剑鞘里生锈的剑,将剑锋直插入地,迫切道:“朕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司马师一死,军政大权,朕终于可以握在自己手里了。”
亲信犹疑地说:“可是……大将军过世前把印绶都交给了他弟弟,此番夺权,当真能成功吗?”
剑下的阴影止不住地抖动着,曹髦一边在脑海中深思,一边来回踱步,“下诏,令司马昭留守许昌,传尚书傅嘏率六军还京师。”
虽如此做,他心里仍然没底,如今朝中上下都是司马家的亲信,他孑然一身,能掀起多大的浪花?
“对了。”曹髦突然将传诏的手下拦住,意味深长地笑道:“司马家的王夫人对朕有养育之恩,数年不见,即刻请进宫来,与朕叙叙旧。秘传诏令,切勿让他人知晓。”
…
王元姬收到曹髦传来的入宫诏书时正在后院里浇花。宫里派来的使者乔装打扮成普通佣人的样子,潜入府里送诏,此刻笑眯眯地看着她。
“夫人请。”
阿髦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早在他下诏之前,她就多次想进宫去看看他,可每次都被司马昭以不合礼法之由给一口回绝了。
凌晨时分司马昭收到大哥命数将绝的消息,纵马狂奔几百里奔赴许昌。此时她不知司马师死生如何,但皇帝获得消息的途径要多得多,莫不是……
她回了一个礼貌的笑,对使者说:“陛下心里还惦记着臣妇,臣妇自然感激不尽。请使者在此等候一时半刻,我去换身衣服,即刻出发。”
她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回到卧房后,她拦住一个信赖多年的贴身侍女,压低声音道:“令舍人快马加鞭到许昌,班师回朝。”
侍女喏了一声。王元姬很快换上了一身得体的蕈紫色深衣,又对镜梳妆了一会,使者亲自扬鞭驾起马车,驶入深宫。
她不是第一次进宫,记得当初明帝朝她还没有出嫁的时候,莫名其妙被毛皇后唤入宫中,做了几天对付郭夫人的棋子,最后毛皇后上吊自缢,郭夫人如今成了郭太后。
“元姨,多年不见,阿髦已经长得比你还高了。”
眼前这一身暗金茱萸纹玄衣,头戴帝王冕旒,身材清瘦颀长的少年,正缓步向她走来。
“阿髦?”她心神恍惚了一瞬,多年前那个圆圆滚滚如同小团子似的男孩,怎么转眼间就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
曹髦对着她苦笑两声,像小时候那样牵着她的衣袖,走进寥落冷清的大殿中,跪坐在桌案一侧,倒了杯清香茶水,“这些年辗转天涯,自洛阳到东海认祖归宗,母亲在第二年就因病去世了。我一个人,又从东海回到了洛阳,困于这深宫之中。”
王元姬垂下眼眸,茶杯里飘出的团团白汽扑在她的脸上,模糊了视线。曹髦忧伤的面容在烟雾后若隐若现,她把手覆盖在茶杯之上,感受着滚烫的气息不断冲撞着手心,说:
“陛下是天子,走的路自然与寻常同龄人不同。炎儿这会还在学堂里跟着夫子学习,陛下已经如同古圣先王,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
曹髦感伤讥笑道:“我是曹家的不孝子孙,哪称得上向明而治,不过是苟延残喘地延续着国祚罢了。”
一阵凉意袭来,王元姬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站起身来关上窗户,敏锐的目光瞄向宫门后闪烁的人影,不是宫中的禁卫军又是谁?
她知道,曹髦是想软禁自己,借司马师去世的好机会和司马昭抗争夺权。可无论到什么时候,他都不会伤害她,这一点,王元姬深信不疑。
雨又下了很久,直至深夜,才渐渐停下来。
“元姨,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小时候的事,想您,想阿皎,想炎哥哥。”他眼里的阴霾从未散去,“皇宫之大,还容不下我的家人吗?”
王元姬伸出手摸了摸他稚嫩的脸颊,怜惜道:“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
大殿之外,夹杂着细微的雨声,司马昭的声音突然响彻耳边:“陛下视臣一家都为亲人,却唯独厌恶臣,真是让臣感激又失望。”
他抬起长剑撩开通向室内的层层珠帘,寒光翻跃,珠玉碰撞,高挺威严的身躯立于长毯之上,颌下胡须整齐,微眯着眼睛,目光幽暗锐利。
他精心布置的禁卫军,都在司马昭的掌控之下变得荡然无存,否则他如何能生闯进来呢?
曹髦看见司马昭的时候震惊不已,却嘲讽地笑了,看了一眼坐在对案的王元姬,扬手推翻了桌上的茶杯,冷道:“元姨,原来连你也防着我,像他们一样害我吗?”
内心痛苦挣扎的王元姬不知道该说什么,紧紧攥着手,“对不起,阿髦,我也是司马家的人……我没法顾念私情帮着你。”
“别说了。”曹髦咬着牙,憎恨地瞪着司马昭。他没有底气怨恨王元姬,因他此刻把她召进宫里来,也不是为了叙旧,二人在这场无声的角逐中相互怀疑,做出了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司马昭却安之若素地负剑而立,回头轻笑一声道:“阿皎,今天二叔带你进宫,是想让你看看这偌大的宫闱,你喜欢么?”
曹髦听见司马皎的名字,猛然抬起头,才发现珠帘后那道纤细的身影,就像一只栖息在枝桠上的蝴蝶般静谧。她的眼眶又红又湿润,当然不是为他而哭,想必是她的父亲司马师刚刚过世的原因。
司马皎不忍看曹髦一眼,别过了目光,拉着司马昭的衣袖,望着一片模糊的剪影,泪眼朦胧,哽咽道:“二叔,二婶,我们回家吧。”
空空如也的大殿内,只剩曹髦一人,元姨用过的茶杯被他推翻在桌上,一开始滚烫的茶水已经冰凉。他环抱着双腿,像一个出门在外时和母亲走丢的孩子,颓废地坐在一角屋檐下,眼里灰蒙蒙的。
当年令狐华抽在他背后的鞭子,竟也没有如今这么痛。
司马昭带着王元姬和司马皎漫无目的地在宫里转了几圈。王元姬凭借着遥远的记忆,半是探索地走到了一间荒凉的废宫里,已经没有宫女太监在此停留了,庭院里的花开得正茂盛。
司马昭手里撑的伞很明显地向王元姬那边倾斜,她自己感受不到,走得步履匆匆,像是有人在后面追赶她,司马昭只好跟上她的步伐,半只肩膀都在雨中湿透了。
司马皎一个人撑着伞,默默跟了上去。
“二婶,这是什么地方啊?”司马皎问。
王元姬抬腿跨过门槛,望着院中一片雪白的梨花树。这里常年无人修剪打理,地上的野草杂乱丛生,两边路砖的纹样还是二十年前的风格,她掰着手指头数数,喃喃自语道:“我记得是第二棵树。”
她徒手在那棵树下挖起土,搜罗了一会,果然挖出一只陈旧破烂的布袋子,打开看,里面装着一只金色的头饰,用衣袖稍微擦一擦,就能让它亮出昔日的光泽。
阿皎蹲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
“这是十八年前,毛皇后临死前托我埋藏的凤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