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乐嘉梦魇
多年前王凌叛乱时余党绑架司马皎的事情,一直是司马师心上过意不去的死结。这次他亲征淮南平叛,又怕洛阳空虚,阿皎再被人算计,深思熟虑后打算带着她一同出征。
羊徽瑜知晓司马皎夜夜忧伤的心事,借机向司马师提议道:“阿皎和陛下有总角之好,既然寻常世家子弟不入你的眼,不如让阿皎进宫伴圣,还能时刻监视皇帝的动向。”
不止羊徽瑜,已经有很多人都这般建言献策过,可他怎么忍心让阿皎重蹈媛容死于政治斗争的覆辙?再者说,阿皎嫁给曹髦,若是对他动了真情,像昔日献帝的皇后曹节,夹在中间该有多么痛苦。
司马师眉宇冷峻,一口回绝道:“我的女儿,她一生平安快乐就好,政治上的事情,不是她该触碰的。”
控制小皇帝也不必用他的女儿作筹码,他自有手段。
司马师亲率十余万大军星夜兼程至隐桥驻扎。司马皎住惯了安稳的内宅,冷不丁跟随庞大的军队远征,累得头晕眼花,强忍着不适抵达了扎营点,夜黑风高,人头攒动,她迷迷糊糊地在父亲安排的营帐里睡着了。
一直睡到翌日正午,她才悠悠转醒,听见相隔的帘幕外传来父亲和部下交谈的声音,她躺在榻上,揉着疲惫酸痛的眼睛仔细听了一会。
“将军,毌丘俭的部下史招和李绩都已经弃暗投明,前来请降,我们何不速攻项城,直取他二人倚仗的城池?”部下道。
司马师稳健的声音传来:“诸君莫要心急,毌丘俭、文钦二人作乱是出于私心,淮南众将士本无反意,如今史招和李绩叛逃更说明他们内部不和,外部又有我们的军队施压,何愁不胜?眼下重要的是尽量减少些伤亡,不战自克。”
司马皎整理好衣裳,掀开一角帘幕,好奇正与父亲交谈的部下是何许人,从相貌上判断男人大概五六十岁,比她父亲还要苍老许多,皮肤黝黑粗糙,两鬓夹杂着潦草的白发,目光炯炯有神,丝毫没有垂垂老矣之意。
父亲唤他“邓士载”,阿皎恍然想起,此人是久闻大名的将军邓艾。
“不如让末将领一支残军,示弱引诱他们进攻,此时敌军正处于内忧外患之际,必然心急来攻,将军可暗中行军抵达乐嘉,打他们措手不及。”邓艾信誓旦旦道。
战局如燎原之势展开,父亲忙于军政无法分心照顾她,每次都是昼夜不停地行军。司马皎几乎没睡过几天安稳觉,始终半梦半醒地骑马跟在军队后面,周旋在不同的扎营点之间。
“父亲,你很久都没有休息过了。”司马皎望着司马师红胀的眼睛,每每回想起他犯起眼病时的惨状都是一阵后怕,忍不住劝道。
军队连夜飞驰到乐嘉,前方的邓艾已经扎下营寨,届时豫州的诸葛诞与邓艾可分合袭击,战局已成定数。司马师感受到隐隐作痛的眼睛,几天几夜没合过,是该休息一夜了。
帐外的军士们忙着在乐嘉安营扎寨,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头昏脑胀,卸下肩上沉重的担子,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梦魇,铺天盖地的梦魇缠绕着他。
他很久没有梦见过媛容了。她死之后的那一段时间里,他几乎每晚都会梦到她,每日醒来的时候,脸上都有未干的泪痕。后来的岁月里他尝试着忘掉她,可每次看见司马皎那带着熟悉身影的面容,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梦里的夏侯徽还是年轻时粉面桃腮的娇俏模样,可是他,一只溃烂的眼睛正流着血,另一只眼里却满是嗜血的欲望。
他已年过四旬,两腮上长满茂盛的胡子,硬朗的五官难免衰老,所以当他看见夏侯徽的时候,明知是一场梦,依然躲躲闪闪,怕被她看见自己这副又老又丑的样子。
“子元。”夏侯徽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任凭他躲,他也知道她的眼里有深沉的爱和刻骨的恨,他做过那些泯灭人性的事情,她全都知道,他在她面前无地自容。
他好像再也醒不过来了。那些因他而死的人,头颅都悬挂在洛阳城的城门上,死不瞑目地瞪着他,天地都在血海深红中沸腾滚烫,他爱的媛容,也在离他远去,他怎么也抓不住她的手。
大地在颤动,无数人头一齐朝他扑过来,撕咬着他的躯体。
“将军,将军,不好了!”
游离的声音穿过梦境抵达他的耳中,周围猩红的环境渐渐崩裂,包括那些冤死的鬼魂,越飘越远。他痛苦地咆哮着,睁开眼。
“文钦父子突然来袭营,鼓噪纵火!”
司马师瞠目欲裂,双手紧紧抓着被褥,眼前的视线被梦境中的血红覆盖,一滴一滴的血从眼睛里流出来,撕裂的痛苦瞬间贯穿至五脏六腑,全身上下的肉体无处不在随之颤动。
他紧咬牙关,字字泣血:“按兵不动,不可扰乱军心。”彻骨的疼痛侵蚀着他的神志,牙关里颤颤巍巍地蹦出来一句话:“若有泄露军情者……斩!”
部下惊惧地看着司马师鲜血淋漓的眼睛,连忙跑出营帐按照他的指令应敌。司马皎听见外面躁动的铁蹄声,害怕地从营帐里钻出来,看见父亲帐中还亮着灯,心里安定下来,只要父亲在,一切灾难都有法子解决的。
她悄悄登上高台,遥望着营寨外尘土飞扬的夜色,写着“文”字的旌旗在狂风中翻飞,打头阵的少年仿佛无所畏惧,骑在矫健的马匹上,手持长枪,带着一众军士在外面嘶声呐喊。
那是十八岁的将军文鸯,文钦的儿子。
他手里牵着马绳,高昂着头,急不可耐地要打一场仗,可是司马师那边始终没有动静,更没有任何出城应敌的意思,远远将他们晾在一边,紧闭着城门。
司马皎飞快地下了台阶,不假思索地来到父亲的营帐前,屋内灯光明灭,她推门而入,旋即看到令她瞠目结舌的一幕。
手中的提灯摔碎在地。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