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风雨飘摇
嘉平三年八月,司马懿病重去世于洛阳,追封相国、郡公,九月葬于河阴首阳山。
时人言:伊尹既卒,伊陟嗣事。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接任父亲职位,魏帝曹芳封其为抚军大将军辅政,魏国军政大事皆执掌于司马兄弟二人之手。
嘉平五年,吴国太傅诸葛恪围攻新城,司马师沉着指挥,筑高墙拖垮敌军,任命文钦、毌丘俭退敌,大败敌军,得胜而归。
嘉平六年,春正月。
“夫人,岳丈大人来了。”婢女轻轻叩门。屋里的妇人正病怏怏地躺在榻上,手持着一册写满注释的地图卷,闻言披上衣服从床上起身,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出门相迎。
“父亲。”李婉看见年迈的李丰穿衣冠整齐地站在院子里,一身黑色官服,看样子刚从朝堂上下来,脸上阴云密布,似是和谁起了争执。
李丰用犀利的目光提防着周围陪同的侍女,无声之中用眼神将她们遣退下去,挽着女儿的衣袖,神色凝重地带着她进屋说话。
“您这是怎么了?”李婉给父亲倒了一杯茶,因由于刚生过一场风寒的缘故,说话时有气无力的。
“造孽啊。”李丰根本无心喝茶,用手掌拍击着桌案,把刚倒满的茶杯震出来一片水渍。
李丰愁云满怀地看着李婉,盯着她的眼睛,逼问道:“贾充尽在司马家手底下做事,和那司马兄弟走得甚是亲近,往后他和司马家有什么动静,你一定要私底下告诉我。”
大病初愈的李婉头脑还不算灵活,闻此言瞬间清醒了一半,警惕地问:“问这些做什么?”
李丰也不遮掩,直接站起来说道:“司马氏这群乱臣贼子,祸乱朝纲,欺君罔上,罪当诛族。就当是为了陛下,也该除掉这群人。”
李婉听得心惊肉跳,低声说:“如今司马家在朝野中如日中天,您可不要胡来,前有王凌兵败夷三族的教训还不够吗?”
李丰见李婉没有支持他的意思,顿时暴跳如雷道:“你个女流之辈懂什么,做臣子的若是眼睁睁看着陛下为奸佞所屈,岂有苟活的道理?”
二人争执起来,李婉忍无可忍,拂袖摔碎了桌上的茶杯,屋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她冷静道:“别说了,我一介女流之辈不懂什么君臣忠奸,我只知道你再如此下去,全家都要跟着遭殃了。”
李丰瞪了她一眼,扬长离去了。
李婉坐在桌案边陷入沉思,明晃晃的烛光燃烧着她的心神,手里紧紧握着一张被她揉皱的宣纸,浸着涔涔汗渍。
此时贾充刚好回家,掀帘进屋,问道:“听外面女使说,岳丈大人方才来了?”
李婉如梦初醒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来望着窗外掩映的枝叶,平静地答应了一声。
“嗯。”
“岳丈说什么了?”贾充若无其事地顺嘴一问,手里拿着刚脱下来的外衫,挂在衣柜旁的架子上。
“没说什么。”李婉心烦意乱地捂着脑袋躺在桌面上,心里惴惴不安。
贾充手里拎着一串青嫩新鲜的葡萄,用帕子擦干净后放进瓷碗里,递到李婉面前,温声道:“风寒还没好净,离窗边透风的地方远点,今日司马公赏给我一串葡萄,来吃点。”
“不吃了。”李婉心里不踏实,脑海里全是父亲偏执的神态,不祥的预感慢慢靠近,涌上心头,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
晌午的居室内,檀香袅袅,日光透过雕花的窗子照射进来,在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光痕。司马师紧闭双眼躺在榻上,一旁坐着照顾他用药的妻子羊徽瑜,还有已经长大许多的少女司马皎。
司马师的眼疾愈来愈严重,病状每犯起来时,都令他痛不欲生,尽管竭力克制不在妻女面前因疼痛而变得失控,眼里流淌出的汩汩血液却无法控制。
换了一个又一个大夫,用的药都是治标不治本,这几年他虽然在朝堂上平步青云,却始终饱受病痛折磨。
“父亲。”司马皎看着从司马师眼里流出的脓血,失声呼唤道。
血泪模糊的视线里,司马师难以平复地看着她。这双玲珑清明的水杏眼,纤巧秀雅的五官,无时不在唤醒着他最难忘最强烈的回忆,就像许多根犀利的刺,一齐扎在他脑海里的背阴面——那些被刻意忘却的事情。
她和夏侯徽长得越来越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总会给他造成一种茫然又失落的错觉,隐隐作痛。
这时门被悄然推开,探子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内,瞄了一眼榻上紧闭双目的司马师,弓着身子走到羊徽瑜面前,屏息凝神地耳语一番。
羊徽瑜听罢,脸色骤变。
“此事不可泄露,退下。”她沉着冷静地吩咐道。
紧接着,她对一旁忧伤的司马皎说:“去你二婶屋里待着,一步也不能踏出府门。”
司马师听见她们的说话声,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
待司马皎离开后,羊徽瑜贴在司马师耳边道:“中书令李丰,陛下岳丈光禄大夫张缉等人密谋宫变,拥立夏侯玄辅政。”
司马师腾地一下坐直身体,睁着猩红流血的眼睛,“消息属实?”
羊徽瑜沉声道:“探子来报,确凿。”
就算错杀,也不能留下漏网之鱼。司马师忍着剧烈疼痛的眼睛,带着众多亲兵,令舍人驾车入宫,捉拿李丰等谋逆之人。
司马师提剑入宫,正撞见李丰、张缉和夏侯玄等人行色匆匆地从宫里出来,狭路相逢,他二话不说便派侍从上去逮捕这几人,扣押下牢。
李丰自知事情败露,死期将至,对着司马师破口大骂,用尽了粗鄙的词汇,也难平他心头之恨,“你这奸贼,逆臣,不得好死……”
司马师冷眼看着他,拿起长剑刺入李丰胸前,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倒地不起,命丧黄泉。
李丰死时的惨状吓得在场诸位魂飞魄散,纷纷跪地求饶。司马师视若无睹,所有臣子都跪地不起,唯独有一人笔直如青松,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怨恨冷漠地瞪着他,不愿折腰,一身傲骨。
是夏侯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