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福祸相依
司马师看着夏侯玄黑白分明的眼睛,竟感到阵阵恍惚与抽痛,只一瞬,他把所有不该有的情绪都收敛起来,冷声道:“押入狱,夷三族。”
高大魁梧的身影背着迟暮的余晖,在空旷的地面上投出一道阴影,像一头威武的雄狮,盘旋在占据的领地上。
夏侯玄抬头,望着年少时同游的挚友,曾经最亲近的妹夫,心中又伤又恨。
他没有半分对死亡的畏惧,癫狂地笑了起来:“司马师,夷三族是不是连你也要一并受刑,你忘了?”
氛围冷到极点,司马师一言不发地阴沉着脸。夏侯玄越说越激动,不知不觉已满脸泪水:“答应媛容嫁给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悔恨的决定。你这无情的豺狼虎豹,不得好死。”
卫兵见状连忙堵上了夏侯玄的嘴,几个人强行把他拖了下去,押进大牢。
偌大的宫闱,死的死,散的散。皇帝曹芳长跪在大殿之中,委曲求全地朝着司马师磕头求饶,一下一下,丢尽了曹家皇族的尊严。
司马师的心冷得像磐石一样,他毫不留情地处理掉了参与谋逆的所有同党,连同其家属,都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这其中,就包括李丰的女儿李婉。
消息传到王元姬耳中的时候,她几乎痛到要晕厥。李婉,夏侯玄,李惠姑都是她的年少故友,如今一个一个都因参与政治斗争而身陷囹圄,只剩她一个人安然无恙,有什么用?
“阿昭,去求求大哥吧。”王元姬泣不成声地依靠在司马昭身边。他的眼眶蒙上了一层水雾,往日的端方自持变得一败涂地,痛心不已。
王元姬不顾一切入狱去见夏侯玄。十多年过去,这是她第一次当面去见他。
阴黑的牢狱里,夏侯玄一身素白的囚服,上面蹭染着斑驳的血迹和肮脏的尘土,凌乱的发上绞着血丝,贴在被打得青紫的脸颊上,无比凄惨。
“太初兄长……”王元姬隔着栅栏扑过去,失声痛哭道。
可曾记得,初回洛阳时,长街上纵马狂奔的少年郎翩然回首,不染纤尘,一朝沦为阶下囚,死生难见。
夏侯玄微弱地睁开眼睛。看见王元姬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自嘲地冷笑,挪动镣铐朝着栅栏靠近,说:“家里人,一切都好吗?”
王元姬刚去过夏侯府,府上的女眷都被集中关押起来,虽未行刑,死期已至。
两滴滚烫的热泪砸进尘埃中,王元姬努力维持着声音:“阿昭去求大哥了,求他念在往日之恩,放过你们一马吧。”
夏侯玄平缓地摇了摇头,张唇道:“我必有一死,只是苦了家中妻儿。”他怅惘地看着王元姬,苦笑道:“你还没见过阿桢吧……”
从大牢回来之后,王元姬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居室内的蒲团上。这时门被紧急地敲响,原来是司马皎来了,她脸色慌乱,风尘仆仆。
元姬不忍把一切的真相都告诉她,更不必说,明日被推上行刑场的人,是她的亲舅舅。
“婶婶。”司马皎气喘吁吁道:“父亲,父亲他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好几个大夫都一筹莫展,他……”司马皎擦了擦泪,说:“他会不会死啊?”
王元姬跟着司马皎过去,全家都围在司马师的病榻上,只见他的眼睛爆裂似的露在外面,鲜血越流越多,再这样下去真该出人命了。
司马昭从兄长的榻前起身,转身来握着王元姬的手,低声道:“还有一人能救大哥。”
“谁?”她的心漏掉了一拍。
“惠姑。”
来不及了,王元姬推开司马昭的手,转身出去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飞驰在长街上,前往夏侯府,见到了幽闭在内院之中的李惠姑。
“惠姑。”她大口喘着粗气,从马上一跃而下,飞快地陈述道:“太初兄长托付我一定要照顾好你和阿桢,可形势所迫,终难说情。如今有个将功赎过的机会,大哥的眼疾很严重,你去试试能否医治,若成功,定能护你母女二人的性命。”
她只顾着说,这才看清李惠姑的脸。
多年未见,李惠姑比她想象中还要苍老许多,鬓边零星的银发在夜风中飘动,一双眼睛疲惫而温和,静静地看着她笑。
“你相信我吗?”
王元姬坚定地认为,惠姑的医术是天下顶好的,以她高尚的医德也不会以私人怨恨报复仇敌,这事在天水的时候,她们刚刚相识的时候,就已经印证过了。
王元姬十万火急地把李惠姑带回了司马府上。一众人因为她是夏侯家夫人的缘故,不愿意相信她,可此时已再无良医,若不抓住唯一的稻草,只怕司马师就要病痛魂归而去了。
李惠姑果断清退了屋内的人,拿出行医时用的各种器械,指派了两个助手留下来,聚精会神地为司马师做眼部除瘤手术。
一晚上过去,隔在外面庭院里的全家人都度日如年,如坐针毡。
终于,晨光微现的时候,李惠姑推开门,脸上的疲惫之色更加沉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将军已无大碍。”
所有人都一股脑冲进屋内探望司马师的病情,只有王元姬的脚步停在了李惠姑面前,握着她冰凉的手,激动地说:“如此,大哥念在今日救命之恩,也会保住你和阿桢的性命的。”
这里只剩她们二人,李惠姑不知是真笑还是假笑,眼里的轻佻之意,仿佛不是曾经端庄温顺的她,短暂的话语如雷击在王元姬的头顶,“他可活不过一年了。”
尾音里似乎还带着笑。
凉意穿梭在五脏六腑,王元姬震惊又畏惧地看着李惠姑的脸,就像在看着一位陌生人。
“我是在为你铺路呢,好元姬。一旦司马师亡命,从此魏国的军政大权,不就握在你家司马昭一人手中了?”她微眯着眼睛,喃喃念叨:“九泉之下,他见到媛容,是背着一身血债的。”
凉风习习,吵闹与沉默并存。
一日后,人们在湖边发现了李惠姑抱石投湖的尸首,与此同时,夏侯玄坐着颠簸的囚车,最终斩首于市。
而阿桢,在她一面都没有见到之前,就意外地不知所踪了。
无论司马昭废了多少口舌,流了多少眼泪,司马师对要将夏侯家赶尽杀绝的念头从来都不曾动摇,连他都忍不住心有怨言,难道大哥的心肠是石头做的吗?
主谋犯李丰的家眷也悉数被屠杀,唯有嫁出去的李婉,在王元姬的不懈求情下保住了一条命,与贾充和离,流放乐浪郡。
夫妻一别,再无月圆。
当押送流犯的马车驶过洛阳城的黄尘古道上,贾充追随着车的背影,无助痛苦地望着李婉远去的方向,手中一句一叹的诗稿掉落在地,埋入沙尘之中。
室中是阿谁?叹息声正悲。
叹息亦何为?但恐大义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