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但见一个老者,正教几个锦衣侍人簇拥着,缓步行进花园中来。
这老者身形高大,一身衣衫半新不旧,通身也无甚贵重饰物。虽则鬓白如雪,却犹是步履沉稳、腰板挺直。细看她眉宇之间,自有一股杀伐决断的英武威仪。正是昌平侯。
在她怀中,却正捧了稀世珍宝一般,抱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狮子猫。
昌平侯抱着那白猫,自在首座坐下,受过众人礼数。
那白猫只在她膝上安稳卧着,懒洋洋将一双鸳鸯眼往四下扫过,倒比昌平侯还养尊处优些。
昌平侯与众人寒暄一回,便是朗声道:“今日诸位赏脸,肯与我这老人逗猫取乐,我且先行谢过!想我初归越州,亲友离散,天可怜见,送这小东西与我相伴。算到如今,也有二十年光景了。”
说着,她低了头,轻轻将那白猫脊背抚摸,却早是眉目柔和,满面慈怜。
原来昌平侯二十年前卸甲归田,孑然一身归乡,亲故凋零。她偶于市井风雪中,拾得只奄奄一息的幼猫,便是带回府中,取名“雪团儿”,悉心照料。从此相依为命,情如至亲。
话毕,侯姥便允众宾客上前,细观雪团儿脾性模样,好为下月生辰备礼。
早有侍人引着众人,依着次序,近前观猫。
众人皆屏息凝神,细看那猫儿毛色、面相、爪牙,更有人掏出些小巧玩物,试探其脾性。
雪团儿倒也大方,或眯眼假寐,或张眼睥睨,于那奉承讨好,却全不理会。
及至沈蕙娘与方宝璎上前,两个自是好生将雪团儿打量一回。
只见它通身毛发蓬松,洁白胜雪,竟无一丝杂色。一对鸳鸯眼,一蓝一黄,琉璃宝珠也似,目光流转间,端的顾盼生辉。
沈蕙娘不过微微欠身细看,只瞧那猫儿何等模样。心下早思量开,要用何等绣技,方呈现得猫儿灵动神韵。
方宝璎却是爱猫心切,瞧那绒毛雪白柔软,便是忍不住伸了手指,想着摸一摸。
恰在此时,那雪团儿却倏然睁圆了眼,竟从昌平侯膝上探出半个身子,便往方宝璎腰间伸了爪去。
众人俱是一惊,便连昌平侯也“咦”了一声。
沈蕙娘亦是唬了一跳,正待要拦,却见那雪团儿舒头探脑,竟是往方宝璎腰间伸出爪儿去,左右拨弄起那枚悬着的同心结络子。
见得此状,有那善逢迎的宾客,早是满面上堆下笑来,谄声道:“侯姥且瞧,方小姐这络子,却是好生精巧鲜亮,怪道能得雪团儿青眼呢!”
一面又与方宝璎道:“方小姐何不割爱相赠,与雪团儿添个趣儿,倒也是好造化!”
方宝璎见那雪团儿耍子,原也颇觉有趣,正自欢喜。此时乍听这话,却是登时横眉竖眼,与那宾客脱口急声道:“使不得!”
四下里一时鸦雀无声,众人齐刷刷将眼定在方宝璎面上,皆是讶然不已。
更有甚者,早露出幸灾乐祸一副嘴脸,只待瞧着方宝璎惹恼了侯姥。
沈蕙娘心头一跳,忙暗里一扯方宝璎衣袖。
她正待开口,却见方宝璎深深与昌平侯一礼,只道:“万望侯姥饶恕。小的今日身上所戴的这络子,原是我家娘子亲手所赠,正是个……珍重信物。便是天君下凡,要小的这络子去,小的也断断不舍得与她。”
沈蕙娘一怔,旋即便见方宝璎飞快一眼睃来,登时面颊微热。
话音未落,昌平侯早是大笑起来,拍手道:“好!好!这定情信物,便该这般珍重守着!两位伉俪情深,倒是雪团儿淘气唐突,两位且莫怪。”
一面轻将雪团儿拍了一拍,只道:“怪猫儿,这般顽皮,倒险些惹得人家小娘子伤心!”
雪团儿倒是乖觉,只将那圆滚滚、毛茸茸脑袋,往方宝璎手背上蹭了几蹭,喉咙里一叠声软软叫唤,倒似赔礼。直喜得方宝璎眉开眼笑。
沈蕙娘在旁定定瞧着,眉梢眼角俱染柔意。
两个观罢了猫儿,相视一笑,这才退下。
史琼兰便是迎将上来,笑道:“方才听见有人要描姻缘鸟的画,想必是要描来悬在方小姐与沈娘子屋里了。旁人既没得这般恩爱的妻侣,却怎的悬得这画?”
徐清徽亦是弯了眉眼将两个瞧觑,面上难得现出几分揶揄之色来。
说笑了一回,徐清徽与史琼兰自往旁处去了。
方宝璎正要拉着沈蕙娘寻乐子去,却早有个中年人向两个踱近了。
但见那人生得颇是白净富态,一张大方脸上眉浓眼亮,端是一副忠厚模样。这时节,她头戴玉冠、身着锦袍,满面笑意,愈显得儒雅文气。
她原是个绣行东家,名唤夏银凤,名下品香绣庄中,一技“飞花绣”扬名江南,又荣居皇商之列,正是越州绣行中的龙头老大。
那夏银凤在两个跟前立住了脚,含笑作礼道:“久仰明月绣庄中,同心绣手艺的盛名,今日便见着这神仙眷侣的真身了。这般情比金坚,便连侯姥那灵猫儿也有所感,青眼有加,端的羡煞旁人也!”
这夏银凤说话时声气温润,那举手投足之处,更是大方得体、谦和有礼。
两个瞧夏银凤如此,忙好生客气与她寒暄一回,便又听她说道:“听闻那同心绣,原是沈管事为婚礼所创,正是应得好彩头。如今逢着侯姥为雪团儿征集贺礼,这等盛事,却不知贵绣庄献上何等巧思妙艺,也好再教我等开开眼界。”
沈蕙娘心知她此言乃刺探虚实,便只含糊应道:“侯姥爱宠金贵,我等自当尽心,才不负侯姥抬举之意。”
夏银凤浑不在意,犹是和气道:“贵绣庄所创同心绣已是巧夺天工,此番定能再创佳绩,与我越州绣行添彩。”
她再与两个说几句话,便是告辞,往旁处应酬去了。
方宝璎觑她背影宽厚,步履从容,端是一副敦厚长者模样,却是撇一撇嘴,与沈蕙娘低声道:“这人瞧着笑面佛也似,开口却是这般打听人家秘事,也不知那肚里绕得什么花花肠子。”
沈蕙娘忙将方宝璎手轻轻一拍,只道:“此处人多眼杂的,我们顾好自家便是了,却少说旁人短长罢。”
又有旁人上来敬酒搭话,两个少不得一一应对,直堆笑堆得腮帮子也酸了,不在话下。
转回府中时节,方宝璎才更罢衣,便是踢了绣鞋,只往房中罗汉榻上一歪,嚷道:“可累煞人也!那起子看人下菜碟儿的,我们进去时,谁理会我们来?待得在那猫儿跟前,与侯姥说得几句话,倒是个个儿都巴巴地贴上来了!”
沈蕙娘往屏风后出来,也早卸了钗环,换上一身家常衣裳。她往方宝璎身旁坐下,只温声道:“那等人瞧瞧也便罢了,何消放在心上?没得搅扰了你。今日这般里外走动,身上可乏了不曾?”
方宝璎听得这话,立时微垂了头,显出满面可怜神色来,一面抬眸瞧着沈蕙娘,腻声道:“腰也酸,腿也疼,浑身上下半点力儿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