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洞若观火
第70章洞若观火
官船靠上京郊码头时,天刚蒙蒙亮。
码头上早已有宫中禁卫肃立等候,为首的内侍监李公公手持拂尘,面上是一贯的恭谨,眼神却锐利地扫过下船的二人,尤其在谢珏下颌那圈雪白绷带上停顿了一瞬。
“安王殿下,谢大人,”李公公上前一步,声音不高不低,“陛下在紫宸殿书房,请二位即刻觐见。”
萧以安与谢珏对视一眼。将昨夜驿站的惊魂与未散的疲惫被强行压下,两人整了整沾染风尘的衣袍,沉默地跟随禁卫登上早已备好的青帷马车。
车轮碾过清晨微湿的御道,发出辘辘声。
车厢内,萧以安伸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谢珏下颌绷带的边缘,眉头紧锁:“还疼得厉害?”
“无碍。”谢珏握住他微凉的手,声音因伤势带点低哑,却沉稳,“陛下此时召见,必是为江南之事,账册已先一步入宫,白秦之办事稳妥。殿下只需据实回禀。”
萧以安“嗯”了一声,反手用力攥紧谢珏的手,汲取那掌心的温度与力量。舅舅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此刻想必正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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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西书房,弥漫着清冽的龙涎香。承庆帝并未端坐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一株遒劲的古松。
听到通禀,他缓缓转过身。一身玄色常服,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威严,目光平静,却似能穿透人心。
“臣萧以安、谢珏,叩见陛下。”二人依礼下拜。
“起来吧。”承庆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落在谢珏下颌,“谢卿这伤,是回京路上得的?”
“回陛下,”谢珏起身,姿态恭谨,“前几日在京郊驿站,遭遇不明身份匪徒袭击,些许皮外伤,劳陛下挂心。”
“不明身份?”承庆帝踱步到御案后坐下,指尖随意点了点案头一份摊开的奏报,“户部侍郎张启年,今日天不亮就递了请罪折子进来。说他那个不成器的侄子张诚,因在江南与安王有些龃龉,竟胆大包天,私自豢养死士,意图在运河上对亲王不利,已被他大义灭亲,亲自绑了送交刑部大牢。”
他顿了顿,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张启年自请罚俸三年,闭门思过。他说,管教不严,罪责难逃。”
萧以安心中冷笑。大义灭亲?好一招弃车保帅!
张诚成了替罪羊,张启年自己则摘得干干净净,只落个“管教不严”的罪名。他正要开口,承庆帝的目光已扫了过来。
“以安,”承庆帝放下茶盏,语气平淡,“柳介的密奏也到了。他说,江南织造局积弊甚深,张氏父子盘踞多年,侵吞国资,鱼肉织户,证据确凿。他在巡抚府‘留’住张启年,又派兵协助你们在废窑找到苏家旧账,如今人证物证俱全,请朕严惩,以儆效尤。”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你怎么看?柳介此番,是忠是奸?是真心为国除害,还是借你们的手,报他当年丧子之私仇?”
萧以安深吸一口气,迎上舅舅审视的目光:“回皇上,柳阁老心思深沉,臣不敢妄断其忠奸。但苏家旧账,白秦之拼死带回的证词,张诚豢养死士袭击亲王铁证如山!张启年父子贪墨渎职,祸乱江南织造根基,动摇朝廷税银根本,此乃大罪!柳阁老纵有私心,他所做之事,桩桩件件,皆指向此獠。至于其子当年在江南遭遇不测,是否与张家有关,账册之中或有线索,尚需详查。但无论如何,张氏父子之罪,罪不容赦!”
字字铿锵,条理分明。承庆帝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面上却依旧深沉。
他转向谢珏:“谢珏,你呢?玄镜司提举,说说你的判断。”
谢珏拱手,声音因伤势有些沉缓,却清晰稳定:“陛下明鉴。苏家账册与白秦之查获的人证物证相互印证,张氏父子把持江南织造多年,上下其手,数额巨大,已非寻常贪渎。其更胆敢私调死士,伏击亲王座船,此乃谋逆之实!无论柳阁老动机如何,其提供的关键线索及在江南的配合,确为扳倒此獠不可或缺之力。至于柳阁老公子旧案,与张氏罪责或有关联,但需另案详查。当务之急,是依据现有铁证,雷霆处置张氏,震慑宵小,整肃江南官场,重拾织户民心,方是社稷之福。”
承庆帝听着,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寂,只有那敲击声和更漏滴水的声音清晰可闻。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良久,承庆帝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你们说的,都在理。张启年,是烂透了。江南织造这颗摇钱树,被他父子蛀得千疮百孔。”
他眼神陡然锐利,“但朝廷不是江湖,快意恩仇,一刀砍了便是。砍了他张启年一个容易,他身后盘根错节了多少人?江南官场要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柳介……”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近乎冷峭的弧度,“他递上来的刀很快,也很趁手。他儿子当年死在江南,这笔血债,他一直记着。他比你们更恨张家,也更懂得借势。他给你们线索,帮你们拿账册,扣住张启年,甚至恰好让张诚的死士扑了个空,都是在把你们,把朕,推在前面,替他做那把斩仇的刀。”
萧以安心头一震。原来舅舅对柳阁老的心思,对昨夜驿站刺杀背后可能的推手,洞若观火!
“他想借朕的手,彻底铲除张家,报杀子之仇,顺便在江南官场大洗牌中攫取更大的权柄。”承庆帝的声音带着玩味,“这把刀,朕可以让他用。他递上来的罪证,足够砍下张启年的脑袋,抄了他张家,株连其党羽,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射向二人,“但是,他柳介也休想置身事外,干干净净地当他的江南王!他儿子的事,朕会给他一个交代。但江南巡抚的位置,他也该挪挪地方了。吏部周侍郎,会接替他。”
萧以安与谢珏俱是心中凛然。帝王心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柳阁老算计深沉,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也早已在皇帝的棋盘之上。舅舅不仅要用他递的刀,还要用这把刀反过来削掉他一部分根基!江南,将彻底洗牌。
承庆帝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最终落在他们因紧张或伤势而略显苍白的脸上,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至于你们,”他看向萧以安,“这一趟江南之行,差事办得不错。虽有波折,但能拿到关键罪证,稳住江南局面,没让张启年狗急跳墙闹出更大的乱子,还顺势把启慧绣馆扶上了正轨,算是替朝廷在江南民生上开了个好头。胆识、谋略,都比离京时长进了不少。”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谢珏,带着审视,“谢珏,你沉稳干练,玄镜司交给你,朕没看错人。这伤,是为护主受的,朕记下了。”
“此乃臣分内之事。”谢珏垂首。
承庆帝微微颔首,身体靠向椅背,端起茶盏又呷了一口,似乎漫不经心地道:“玄镜司,这次在江南,在京城,都露了脸。这‘玄镜’二字,不能只照些鸡鸣狗盗、人命官司了。”
“陛下之意是?”萧以安试探问道。
“江南织造之弊,非一日之寒。一个张启年倒下去,难保不会有李启年、王启年再冒出来。”
承庆帝放下茶盏,目光深邃,“玄镜司提举之位,位在九卿之下,职权却可直达天听。朕要你们,把眼睛擦得更亮些。六部九寺,地方州府,凡涉及国计民生之重弊,凡有动摇国本之贪蠹,玄镜司皆有权密查直奏!不必事事拘泥于刑名案牍,要像在江南一样,看到根子上的病。”
他手指在案上重重一点,“朕要玄镜司,成为悬在百官头顶的一柄利剑!一柄只忠于社稷、只忠于朕的利剑!你们,可敢接这担子?”
萧以安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这才是舅舅真正的意图。借江南张启年案,彻底将玄镜司从一个专司刑狱的机构,擢升为拥有监察大权、直刺官僚体系心脏的利器。这权力之大,责任之重,远超想象。
“臣萧以安、谢珏,万死不辞!”两人同时躬身,声音斩钉截铁。
谢珏因动作牵动下颌伤口,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腰背却挺得更直。
“好。”承庆帝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满意神色,“具体章程,内阁和吏部会合议,朕会让旨意尽快明发。玄镜司衙署需扩,人手需精,章程需立。谢珏,此事由你牵头,会同吏部、刑部,拟个条陈上来。”
“臣遵旨。”谢珏沉声应道。
承庆帝的目光再次落回萧以安身上,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意味。书房内的空气似乎又凝滞了几分。
最终,他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