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百味人生(二)
二
从我住的地方去中兴医院有三条路,一条是顺河边走皇宫经过解放碑再转向独立碑,绕到西哈努克大道;一条是诺罗墩大道直下独立碑然后转过去,另一条是走莫尼旺大街到西哈努克大道街口左转,这一路算是都市繁华区,各种酒店、餐厅商铺林立,车多人也多。平常我爱走皇宫这条路,因为这边的沿河街面大都是老外开的酒吧,到了独立碑那边更有一种异国情调。说实话,在金边,除了这条路上的风光及独立碑那一带的建筑使人觉得是在外国以外,其它地方基本上显不出多少外国的特色。金边是柬埔寨的首都,曾是法国殖民地,1953年独立,我正好也是1953年出生,所以柬埔寨的独立日我记得非常清楚。在离独立碑不远的另一个小草坪上,还有一个解放碑,那是一组军人的立体雕塑,据说是越军1979年打垮红高棉进入金边而立的。这些纪念碑在我看来都意义非凡。尤其是独立碑,它像一朵宝莲花屹立在那里,上面点缀着灯饰,铁红色的外表,很高大很壮观。它周围的草坪叫洪森花园,以总理的名字命名的,路两边种植着亚热带的伞树,时值刚过圣诞节不久,因此树上装饰的白色彩珠灯非常美,夜色里还真像是铺了一层白雪。从这里下去,就是四臂湾,那一带有金宝殿,拉嘎赌场等高大的建筑,到了顶头的护河堤上可观望四臂湾辽阔的水面,货船渔船及游览船穿梭在水面上,远处有一处绿荫掩蔽的小岛,风景非常好。今天我想顺道跟家里打个电话,就走市区莫尼旺这条路,这边的网吧多,打网络电话也便宜。
我来到新街市莫尼旺大街路口,正是灯红酒绿时,街上车水马龙,各色各样的霓虹灯沿街闪闪。城市之家旁边就有网络电话,我便在城市之家门前停下摩托车,瞅一眼里面见老张和王秃他几个的士司机在柜台边说话,我就转到隔壁去打电话。今天还顺,一拔就通了,是太太接的,听她的第一声喂,我就知道她的身体状态还可以,因为中气还足。问了她的病情,她说昨天才做了血透,感觉还行,我叮嘱她一定要按时去做,医生跟我说过,这种病只要按时做血透可以维持很多年的生命。人有时候总是有点贱,想我老婆身体好的时候,也曾跟我走南闯北,来柬埔寨教书也有五年的时光。在一起的时候,也是经常吵吵架闹闹别扭什么的,现在她得了绝症,才时时回想起她的诸多好来。是的,她是个善良的也算得上贤淑的女人,从前以为是八分爱她,现在反而变成十分了。老话说的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多少领略了一些,她离棺材不远了,我却常常黯然神伤,回想我们一起走过的岁月,经历过的每一天或是每一个时间段。我真的好可怜她,又没有办法,只是尽我能力保证她的医疗费。上次我回家,她有一天一定要跟我做爱,我知道她的心态,但我说你这个身体不行的,她却要坚持,我理解她是想维持我们的亲密关系,结果我试着做了,不料事后就全身出了疹子,全身都红,第二天她的主治医生批评我,说她这个病是绝对不能做爱的,她是尿毒症,身上都是毒素,这对她不好也于你不利。为这事她哭了好久,我只能安慰她。其实我知道任何安慰对她都没有用,她是做妻子的,想把妻子的一份爱给我,可是她的身体不允许,这让她痛苦,也让我十分难过。接下来我叫女儿接电话,先问她冷不冷,她连声说:“老爸,真的太冷了,我又加了毛衣,妈妈还跟我买了围巾。”我笑说:“是呀,走时老爸就跟你说过,现在快过年了,老家冷得很,怎么样,你见到你的小学同学们没有,还有初初姐,罗维姐,强强他们?”她说都见着了,我说你多陪陪妈妈,也要常去医院看看爷爷。她说:“老爸,我去看了爷爷了,他还认识我呢,我说我是洁洁,爷爷就盯着我说:欢迎欢迎。”我笑说:“是的,爷爷有时候是非常清醒的,我去看他他还流泪呢。”女儿说:“奶奶说,爷爷见到你时流了眼泪,你却没有流。”我说:“是啊,我不会流,流不出来,不是我跟爷爷的感情不深,而是我哭在心里,这你将来就会懂的。”
打完电话,我这颗孤独的心多少得到一些慰籍,转向城市之家,老张见了我立即出来跟我打招呼。我知道他们几个几乎每天这个时辰都在这里等生意,这里是市中区,离任何地方都不远,只要手机一响,小姐们的电话打来,他们立即开车就走。城市之家换过三位老板了,最早的姓陈,东北汉子,取名叫“凤凰足疗”,后来转给老外,这个老外是温州人,因为执的是法国护照,因此都叫他老外,后来老外转给了现在的老板阿良夫妇,他们重新装修了一下,改名为“城市之家”。他们还做足疗,二楼还搞了三间麻将室,所以生意看来也不错。做足疗的多是东北的女子,不老不少三十上下的,都是在国内有家有室的,出来赚钱养家的占大多数。不过,人在国外,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要有钱赚,干什么她们都愿意。生活有时候就是逼人,我跟一个东北女聊过,她跟我说过她的家庭状况,老公下岗,又爱喝酒又爱打架,她也是下岗职工,就出来了,没法,一个女儿上高中,将来还要上大学,不赚钱不行。她身材好,个高,皮肤白,这会儿可能正在出钟,不见她在厅里,她的生意是不错的。老张递给我一支烟,说:“上哪呢?”
我一边掏车钥匙,一边说:“去中兴医院喝茶,聊天去。”
他嘿嘿笑说:“那有什么意思,去拉嘎才好玩,看准了捞几个钱走人多好。”
我反问他:“那你最近怎么样,去了没有,赢了多少?”
他又嘿嘿笑说:“嗳呀,不瞒你,我连赢了十来天吧,昨天一条长龙被我顶掉了,真是的,昨天那牌出怪招,连续十八手闲,你信吗?我是第十一手才开使顶,都是翻倍下嘛,第一手二十,二手四十,三手八十,四手一百六,结果第八手变了,我正好没钱了,真他妈的倒霉!”
我笑起来,也有点同情他说:“其实百家乐我也研究过,它出庄你就跟庄,出闲跟闲,不是有句顺口溜吗,叫联跟联,跳跟跳,反打一手没必要。”
他惊笑起来,说:“哇,老赵,我还以为你不懂这个呢,看来你也是个行家。”
我老实说:“来金边的中国人谁没上过船呀,我也送过千多美元给它,现在得了教训,不去了。”
我发动了摩托车,不料老张拉住我的手臂说:“嗳,你刚才说的那顺口溜有道理呢,再跟我说一遍。“
我干脆就教他背了下来,他吱吱唔唔念了几遍,忽而说:“嗳,你借我一百块怎么样,我最多二十天还你,搞得好的话,我给你百分之十的利息。”
我看着他,是有点扳本心切,不过,他既然开的士,也不是还不起我。只是我得破坏我的规矩了,因为我曾经发誓不向别人借钱,也不错钱给别人。这么多年我都这样过来了,确实少了许多的烦恼。就我亲眼目睹的金边中国人中,借钱不还的太多了,但是我回头一想,干脆就为他破一次例吧,看在他女儿跟我女儿是同学的面上,他为人也可以,我虽然不富裕,老婆每月都要医药费,但也不是每个月都要寄钱给她。于是我点头说:“这样吧,明天我给你送来,就一百,多我也没有,利也不要你的,你知道我老婆的病,最多三个月我就要汇一次钱回去。上次回家还是全靠商会赞助给我一笔钱,我才把老婆半年来的医药费付了。”
老张笑眯眯地点头连声说:“我知道你也困难,最多二十天,我保证还你。”
骑上摩托去中兴医院的路上,我想我破例的原因还是主要因为商会为我老婆提供赞助而对我产生的影响。是的,我太太的病大家知道后,高会长孙秘书长及诸多理事会员纷纷向我伸出援手,这使我真的感动,我没想到的事发生在我身上。那么,老张这事我借给他一点也算帮帮他吧。然而,他是拿去赌,这个叫帮吗?会不会反是害他呢,这一点我拿不准了,不过,既然答应他了,明天就给他再说吧!
来到医院门前,我一看,老蔡的丰田,老周的三菱车都在,还有翁胖的踏板摩托车也在,我把车停靠在他的车旁边,保安认识我,跟我点点头,我便进去了。
这所医院应该说是金边私营医院效益较好的一家,老板就是老周和老蔡。老周的女儿管收款,老蔡的儿子阿松搞化验,来自广西的黄医生是外科主刀,上海的金医生搞妇科,广东的龙医生看内科,另有顾医生搞x光和ct透视,其余还有十多名柬籍护士,几个杂工,门口的保安和救护车司机。老蔡本人兼做中医,他的诊疗室也是办公室,同时也是茶室。每天晚饭后,这里就先先后后的来了一帮喝茶聊天的人,这会儿我进门一瞅,几乎都满座了。老蔡依然坐在他的看诊位上,面前的三抽桌上早已摆好了茶盘,老周坐在他对面,其他人围坐在旁边,见我来都笑着招呼,老周更显得客气,起身说:“赵大秘书呀,来坐这里。”他向我让位,我却说:“我哪里能坐你的位,你是老大,你坐。”
顾医生起身跟我拉来一跟椅子,大家挤挤就坐下了。老周笑说:“妈的,你说我是老大,蔡大哥才是老大,我跟他打工。”说着哈哈笑。
翁胖坐在一铺窄窄的病床上,两腿不停晃荡着,说:“说起来你们两个都是老大。”
老周故意打趣说:“嗯,老蔡才是,他比我大三岁,我都叫他哥,难道不是?”
我笑起来,说:“这里说年龄不算,要看谁的兵多,你老周这里是老板,国防部是少将,奉党秘书长的嫡系高参,所以只有你配当老大。哈哈哈!”
我这话还真有点奉承的意思,其实我太了解老周了,他在我们中国人中间一向有一种优越感,他确实身份不凡,养着一帮小兵,门口的保安都是他派来的,这所医院没有他这个后台,也不至于有这样好的营生。老周听我这一说也乐得哈哈笑,他就喜欢听这样的恭维话,其实也是实话。老蔡把刚煮开的水冲进小茶杯,然后分倒到盘上的每个小杯里,说;“来来,喝茶喝茶!”
我正口干,拿起一杯就喝下去,老周却问:“这是第几泡了?”
老蔡没开口,看他一眼,翁胖接口说:“是第四泡了。”
老周说:“妈的,四泡还喝,换新茶,赵大秘书来了,给他喝四泡不礼貌。”
我说:“还可以还可以,茶味还浓。”
正好龙医生笑眯眯地进来,老周就说:“阿龙,把这茶盘清洗一下,换新茶。”
阿龙就把茶盘端到后门的水池去倒,老蔡也把杯里的旧茶倒进垃圾桶,拿起茶盒,重新抓一撮单丛放在杯里,又洗了每个小杯,重新泡。
我想到这几天报纸新闻,问老周说:“老周,拉那烈身为参议院主席,又是奉党的党魁,为什么还要跑到法国去教书?难道他钱不够用?还是为什么?”
老周笑笑,没说话,顾医生接口说,“传说他近来养了个情妇,主要是跟这女人渡蜜月去了,教书只是晃子。”
龙医生说:“可不,老国王都在网上骂他不争气。”
老周说:“你们呀,最好不要议论这些事,政治不是你们说的,这些大人物我都不敢说什么。”
我说:“这有什么,报上天天都在登这些,众所周知的事嘛!”
龙医生说:“就是,这几年拉那烈一会儿跟洪森合作,一会儿又跟沈良西联合,一会儿又出走,搞得乱七八糟,我看将来可能是老周的老大要上台,现在已经是副总理了。”
老周的老大是奉党秘书长,两年前本届政府的成立,就是他代表奉党签署联合文件,政局才稳定下来,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当时他的官位是国防部联合部长,现在当了副总理。
老周看来是真不愿谈这些事,摇摇手说:“我们改话题,不要谈这些,尤其是你们都是中国人,不问政治,多想想赚钱最好,免得惹事生非。”说罢,主动改了话题说:“喂,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中国的什么朝代最久?”
我想了想,说:“清朝吧?差不多有三百年。”
老周说:“ok,那未清朝总共有出了几个皇帝?”
大家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似乎都说不清,老周看我,说:“你是文化人,你说。”
我说实话也没有统计过,也从不在意这种问题。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个谜语,这是我十五岁那会儿修一条国防公路做零工时,我的工班长老梁公出给我们猜的,这个谜语让我一直记到今天。这分钟我就说了出来,我说:“老周,我来出个谜语,反正是四个清朝皇帝的名字,你们猜猜看。”
老周眯起只眼睛瞅我笑,他是个圆圆脸,身体胖,皮肤黑,真有点像柬人。“你说……”
于是我说:“太阳出西由东落,伸手握住老龙脚,一斗谷子九升米,治病只用一付药。”说罢,我又重说了一遍,小有得意地看着老周,又看看在座的各位。
结果这个谜语还真引起了大家的兴趣,老周最来劲,第一个猜出伸手握住老龙脚是“乾隆”,我点头,他又猜出太阳出西由东落是“道光”,我又点头,大家都笑,我看着顾医生和老蔡说,第四联有关你们当医生这行的,你们猜。老蔡在这种场合从来都是不善多话的,而况大家都知道他这段时间心底下埋着老太婆的事,二十多万美元的损失像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在他的心上。这会儿他只是听大家聊天,好玩的时候就笑笑,我看也是皮笑肉不笑。他不停地跟大家冲工夫茶,这会儿又冲好了一泡,说:“来,喝喝!”我又喝了一杯,大家也都先先后后地喝了这杯,顾医生放下茶杯突然说盯着我说:“治病只用一付药,是‘顺治’对不对?”
我笑起来,说:“对对,还是你这个门内汉精明。那么老周,一斗谷子九升米是谁?”
我盯着笑眯眯的老周,他却笑道:“你专考我,我已经猜两个了,这个叫翁胖猜,他是炒面的,他懂。”
翁胖经他这一调侃,有点难为情,说:“我没有文化,我早就说过,我是文盲,我不懂。”
龙医生问:“那你是不是农村长大的?”
翁胖说:“是呀,不过,一斗谷子九升米,我知道,没有哪么多,小时候我见过老人们用木升量米,现在都不用了,一斗十升,我好像听说是样,九升什么意思,我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