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翅膀》三
三、进厂的遭遇
第二天刚破晓,他就起了床。这一夜他睡不安寝,怪梦频繁。似乎看见满天飞舞着大木箱,它们像失重的气球在空中飘呀飘。玫瑰色的太阳映红了天空的底色,他站在尖尖山上张望着它们。一会儿,这些大木箱长出了巨大的翅膀,变成一只只山鹰,它们飞呀飞呀飞呀,呼唤着他,勾引着他。又有一会儿,一台电影里见过的“万吨水压机”飘到眼前来了。它哐哧哐哧地轰鸣着,压出了一块块闪闪发光的砖。在快起床的那个昏昏沉沉的时刻,他好像是睡在山寨的马棚里。似乎听见了队长喊出工的声音。山寨那清冽纯净的空气,板壁缝隙的曙光,田间秧鸡的咕噜,山雀呖呖的啼唤;还有那尖尖山傲视苍穹的姿态,山林在晨风中的喧哗……这一切在幻觉中萦绕不散,直到他惊醒过来。他起床后,一边洗脸漱口,一边感受着梦境与现实的差异。哦,今天是要上班去,而不是出工去。上班是工人,出工是农民;上班拿工资,出工记工分;上班意味着终身有保障,出工意味着得一天过一天。而且,自己今后的前途,命运,都维系在从今天开始的“上班”这根链锚上了。解放心下有些忐忑,多少有些激动,有些迫切。
他看了一遍入厂通知书,找了几件衣服,都觉得不合意。母亲向来起得早,在外面的厨房里捅炉子生火,解放喊:“妈,有没有爸爸的旧军服,找件给我穿。”
母亲应道:“你咋要穿你爸的旧军服哟?”
“我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再说,我喜欢军服。”
“好吧,我去找找……”稍会儿,母亲拿了件旧军服来,说:“你试试这件行不,还有一套新的,你爸留着纪念。”
解放穿上试了试,长短合适,只是稍嫌肥了点,肩领往两边塌。但他很满意,母亲也觉得他穿上这件军服蛮有精神的。
于是他就穿上这件衣服,把入厂通知书折好放进口袋,在家吃了面条,去厂里报到上班了。砖厂在城东南方,从龙潭口那里岔进一条黄泥公路,他看见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桐木冲砖厂”,并且画了个箭头。他就顺着箭头指出的方向,走了约半个小时,来到一个山洼地带。他不停地东张西望,看见了一排工棚和一些人,他站住了。
这真是个狭窄的山坳,四周都是馒头型的小山坡。坡上长着稀稀拉拉的小松树,还有几道干枯的梯田。那排工棚搭在正面的山坡下,旁边堆着一堆圆木,几只汽油桶散乱地置放着。解放注意到,在工棚的侧面,有一片烂泥塘,一群年轻人正在挖淤泥。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嘻嘻说笑。离他不远的半坡上,还有几个手持标杆的人在测量。解放估计,这里不一定是厂区,可能只是厂区的一个小部分。要不,咋看不见新建的厂房,看不见一台机器呢?
一个扛着标杆的中年人走近他,立住标杆。解放颇有兴趣地凑过去看,只见对面有人用经纬仪瞄了一会儿,这人执着红铅笔随着那人的手势在标尺上上下移动着。稍会儿,就见那边挥挥手说:“好,打个桩。”
两个人立即跑过来,一个扶着木桩,一个用手锤嘣嘣嘣地把木桩打下去。那边看经纬仪的人走过来说:“这就是烧成车间的中轴线,把这座小山削平下来十米,就不愁隧道窑的地盘了。”
解放定定神,听持标杆的人又说:“将来把机修车间就建在工棚那里”
“那么,宿舍区呢,李工程师?”一个打桩的人问。
“暂时没考虑呢。”
解放细看塔尺上的一行小字——省设计院,于是一切都明白了。这个厂离想象中的样子还远着呢!
他怏怏不悦地朝工棚那边走去,既然这个厂八字还没一撇,那么人呢?他将面对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他的注意力开始被那帮挖泥挑担的年轻人吸引去。走着走着,就听见一片议论:“喂,你们看,来了一个人。”
“那模样像个学生哥。”
“还披着一件黄皮子,四个兜的。”
“脚上穿的是解放鞋,是不是复员军人哦?”
“屁的军人,瞧他走路的样子,没精打采的;脸嘴阴沉着,像秋雨天;单高单高的个头,不壮实;稀奇古怪的眼睛,没见过世面;我看,他是个四不象。”
“妈的,板鸭,你真会评价人,四不像是什么?”
“不是学生哥,不是军人,不是乡巴佬,也不是我们这种街道上来的。”
“哈哈哈!板鸭真是马吃石灰大白嘴,敢不敢打赌,我猜他是个干部子弟。”
“干萝卜!”这是女生的声音:“干部子弟会进砖瓦厂?”
“是呀,他爹要是基层干部,他就会得到基本照顾,他爹若是高级干部,他就会腾云驾雾,来这里干什么?”
解放听着这些议论,心下好不是滋味。忽又听见一个小子说:“妈的,他像个马大哈,老子看不惯。”
有人接话:“看不惯你想怎么样,铁锋?”
“想捶他。”
“赌你捶他。”
“真么假,赌什么?”
“一包‘朝阳桥’香烟。”
“朝阳桥才两角七,要‘清定桥’,怎么样?”
解放注意打量,想捶他的是个尖嘴猴腮歪戴着一顶军帽的青年人。一股无名火顿时在他心下燃烧起来,他想,只要那小子敢动手,就陪他动动手,反正是蟑螂掉进油罐里了,滑不脱也溜不掉。
那小子果然经不住一帮人的怂恿,把手中的铁铲一丢,朝他走来。
解放站着不动了,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那个叫板鸭的喊道:“人家在等着你呢,铁锋!”
“这回有好戏看了,哈哈……”
“恐怕你打的不是马大哈,是一条黄鼠狼哟!”
这小子走到离他几米远的地方站住了,抬起一只脚搁在圆木上,一边挽衣袖,歪脸朝地上吐泡口水,盯着他寻衅道:“喂,你来这块地盘干什么?”
“地盘?谁的地盘?不就是桐木冲砖瓦厂吗?”
“叫桐木冲工地。”
“得得,我来上班,关你什么事?”
“哦,来上班呀!好,我问你,你是哪路毛神,挨过斗没有?打过群架没有?进过管训班没有?游过街示过众没有?抢过单车和军帽没有?”
解放冷笑着,十分恼怒,沮丧,一些过去的往事像一把干柴加大了他胸中的火焰。“我挨过斗,但没偷过;示过众,没抢过;打过架,没杀过;进过民兵指挥部,没在管训班呆过。怎么样,你想干什么?”
“铁锋,少跟他啰嗦,过两招给我们看看!”人群里有人喊。
解放斜过眼去,那帮男男女女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他。目光有好奇的,挑逗的,嘲笑的,不乏也有蔑视和敌意的。而面前这个瘦小子,倒有几分虚怯起来。他盯着解放,看他比自己高一个头,心想,这家伙并非软蛋呢,可能也是个见过世面的角色。当真动起手来,是我拿翻他,还是他拿翻我哟?怎么今天碰上了这么个硬骨头呢?解放却想,怎么今天碰上了一群王八蛋呢!
“铁锋,上呀,拉稀了!”
“别丢了哥们的面子!”
铁锋叫马铁锋,是三道河的子弟。三道河是这个城市有名的“棚户区”,地处市郊的西北方,那里到处搭建着板棚,家家户户都显得破旧、简陋、寒酸。他的父亲是个铁匠,从来不认为上学会给孩子带来什么好处。因此铁锋从小就混惯了,偷摸盗抢,打架闹事,什么都干过。为此他进过几次“管训班”,此刻他经不住后面人们的怂恿,歪着嘴,瞪着眼,握起拳头就朝解放扑过来。解放看他动起真格的来了,立即则身一闪,避开他的锋芒,接着挥拳朝他的后颈擂去,只见他哎哟一声,跌了个嘴啃泥。他迅速爬起来,舞着花拳向解放扫来。解放急忙后退躲闪着,见他步步紧逼,忽起一脚,正中他的肚子。这回他一个四仰八叉滚进了烂泥塘,惹得人群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