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翅膀》五

五、良好的开端

当天他回到家，母亲正好也下班回来。他本来想立刻把郑芸进厂的消息告诉她的，但见她神态上显得很疲惫，就说：“妈，你是不是病了？”

母亲笑得很勉强，摇摇头说：“没有，只是为二弟工作的事跑了一天……”

“那你歇会儿，我来做菜。”解放说。母亲瞅着他端了菜盆到门口去，倒了杯水喝着跟着出来说：“对罗，我当老妈的成天为你们操劳，你们体恤体恤我，我也得些安慰。”

解放很反感母亲这样说话，好像他从来没有替她作想似的。本来他这样做，是很自然的关怀的流露，她这样一说，就好像不自然了。他埋头洗菜，没回应母亲，二弟却从厨房里发出话来：“妈，我的事情究竟办得如何了？”

“还问呢，饭糊了，闻着没有？”母亲手捧茶杯，一边喝一边踱到厨房门口。

二弟说：“没事的，我刚盖了火，不过，我天天在家当火头军都烦死了！”

“是罗，烦死罗！”母亲说：“学做点家务活对你们将来也有好处。偏偏我们家没个女儿，还是女儿乖。”

二弟不耐烦道：“妈，真的，我的事要是拖个没完没了，我就去街道劳动组干零工了。”

母亲说：“什么劳动组不劳动组的，你的事已经定下来了，明天上午就带你去商业局要份通知，去酱油厂报到。”

“好呀，哈哈！”二弟高声叫起来，端着饭锅从厨房蹿出来，在门口绕了一圈又钻进去，笑道：“妈，你咋个不早讲，要不这锅饭就不会糊了！”

“看你傻乎乎的样子，”母亲说：“不过，我先讲，进了厂就要好好干，表现好了，才有希望转正。”

“你放心，妈，我正愁力气没地方使呢。”

母亲进屋守三弟做作业去了，解放和二弟在厨房做菜。二弟盯着他忽然说：“哥，我发现你的眼睛有一种特别的神气，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解放惊异地笑笑：“你别乱说，我哪天不是这样……”

“唔，我看你今天就不一样，”二弟嗔笑道：“你一定遇到什么好事了，告诉我行不？”

解放把油锅里的红烧豆腐舀起来，渗上水盖起锅盖，转而笑道：“要说高兴，我为你得到工作而高兴呀！”

二弟诡异地盯着他：“不对，你骗不了我，你的眼睛里那种喜孜孜的神气不是因为我。大耳朵，快告诉我嘛！”

解放忍不住哈哈大笑，暗暗佩服他的洞察力。说：“不过，我确实没有什么高兴的事。你不信，我也没办法。”话刚打住，没想到母亲突然从隔壁发话问道：“毛儿，郑芸今天去厂里报到没有？”

解放一怔，立即红了脸，二弟若有所悟地指着他笑说：“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解放忙说：“瘪嘴二，你别乱猜好不好，没有那回事，再说，我也没因为她来……”

二弟见他这副心慌神急的样子，更是知趣，说：“嘿,我也没说什么，你也不要下不了台。好好，我不追问了，行吧？”说罢嘻嘻跑出去了。解放很快把白菜汤煮好，摆上饭桌。吃饭时，他问母亲咋知道郑芸进厂的事。母亲说：“我今天碰见她爸，他告诉我的。”

“郑叔叔从干校回来了？”

“是啊，回到五金公司上班了。”

“那他的问题解决了？”

“算是解放决了一半吧。”母亲忽然显得忧心忡忡，“郑叔叔虽然没再当经理，当个一般干部，也说明他的问题不属于敌我矛盾了。不知你爸的事要拖到哪一天哟！”

这个晚上，解放在床上辗转反侧，似乎又失眠了。他想着父亲的问题，要是能解决多好，他的命运也随之可以改变。时而又想郑芸，从明天起，他们将在一起工作，一起劳动，一起上下班；期间会发生多少奇妙的事情呢？他和她会相处得很好吗？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朝着那个方向发展吗？在砖厂这种特殊的环境里，又如何去寻找自己的前途呢？一想到前途，解放就被一种愤愤不平的情绪搅动着，什么时候我才能出人投地，才能拥有自己的人生价值，能够展翅高飞呢？我这样想是自私吗？人活着究竟该不该为自已作想？如果应该，又如何解释“大公无私”呢？如果不应该，那么靠谁来拯救自己？国际歌上不是说：“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黄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解放越想思想越乱，思绪乱如麻，前途的思虑在搔扰他。更为甚者，他的思想充满矛盾。他看不出谁会向他伸出援助的手，也看不见坐以待毙的前途会不经过奋斗、拼搏，而出现转机。他的出路究竟在哪里？是靠别人还是靠自己？如果说要靠别人，说到底只有靠父亲；如果说要靠自己，又上哪儿去寻找腾飞的翅膀呢？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天快亮的时候，他突然惊醒过来，不能入睡了。他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开门出去看看天色，夜空幽兰，星光闪闪，月牙儿高悬在西山公园上方。院坝黑黝黝的，家家户户都还在安睡。缺墙口那边的公共厕所依然亮着一盏昏黄的电灯，光影从檐口透射出来，把那株歪脖子槐树称托得像一幅古怪的油画。他忽然想到此时此刻山寨那棵古老的银杏树，它一定仍然默默地竖立在那里。哦，山寨的生活啊，独眼队长喔呼的叫声，嘎嘎的笑声；来福的山歌，岩八嫂泼辣干练的劲头；还有那个已经消失了蒙大发……这一切不可思议地滑过他的脑际，使他对人生越发不可理解。他索兴穿好衣服，出去走走。他到公厕解了个小便，抬眼看那盏裹着尘埃的灯泡，旁边有一只大蜘蛛结网盘踞于中，静候着冒犯的飞虫。好像多年来都这样，但这只肯定不是原来那只了！他又出来在老槐树下站了片刻，大会场有了晨跑人的脚步声。他做了几个深呼吸，黎明的曙光在东山后面闪射出来，他忽然为故乡——这座群山环抱的小城充满了柔情蜜意。世界上纵然有许多美好的地方，也曾勾起他许多神奇的想往，然而他不能奢望去世界上遨游。大海、草原、雪山、原始森林、高楼大厦、异国风情，他没有亲眼见过，却在他的脑子里形成了明晰的概念。生命确实可贵，故乡犹为可爱，倘若人生的烦恼少一些，精神上的负荷轻一些，那就太好了。可是，为什么又不能这样呢？他扭了扭身子，觉得浑身充满活力，我生命将来会消失吗？当这个滑稽的念头闪过时，他兀自笑了笑，觉得死亡是不可思议的事，自己不会有这一天的，我会永远活下去的，他想。

“大毛，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转过脸来，却见冬冬向他走来。他笑说：“冬冬，你起得早哇！”

冬冬嘿嘿笑着说：“近来我们工地在南工区，要赶头班车。”说着上了趟厕所回来，又说：“大毛，你进砖瓦厂了是不？”

“是呀，你如何？”

“我学徒期满了，这个月发了三十九块五角钱的工资，我是二级工了。”

“哟，好啊，想不到一晃你当师傅了！”解放饶有兴趣地笑道：“我才进厂，连学徒都还没当上呢。”

“你吹牛，”冬冬说：“哪有进厂当不上学徒的？”

“真是这样，我们天天劳动，没分工种，能算学徒工吗？”

“那是暂时的嘛！”冬冬流露出小有得意的神气，忽而说：“大毛，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这里说的话不？”

解放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们说的什么话？”

“你在这里的一堆沙子时找玻璃弹子，后来我俩打伙计，你说长大了你要开飞机，我说长大了我要开汽车，我们还争吵看谁跑得快，结果现在呢……”

解放恍悟地笑起来：“哦，真想不到你还记得，”忽又自嘲道：“如今一晃我们长大了，理想都成了泡影。”

冬冬说：“小时候的事我样样记得，仿佛就在昨天。好了，有空我们再聊，我得赶车去了。”说着，他急忙向大会场走去。解放见他背后别着一把砖刀，就像他们当初在山寨背的柴刀，觉得有趣。看来人都是大同小异的，过去的事情难以忘怀。

解放回家洗脸漱口，母亲起床了，在厨房生火煮面条。解放说去厂里吃，就上班去了。来到厂里还嫌略早，工地沉浸在乳白色的晨雾里，一片宁静。周围的小山上山雀啁啾着，一个人都还没有。解放在圆木堆上坐下，抬眼朝路口张望。不一会儿，小龚和周姐走来了，不会儿，郑芸和赵丽也来了。

“小卢，今天来得早啊！”周姐招呼道。

解放点头应道：“你们也早。”跳下圆木堆，故意没看后面走来的郑芸和赵丽，转身朝食堂走。

小龚走到工棚门口扭脸说：“解放，帮我带两个馒头来。”

“好。”解放答，去食堂的窗口打了碗稀饭一个馒头，蹲在一边吃起来。

这会儿赵丽和郑芸去女生工棚里换了准备劳动的衣服出来，走向食堂这边。解放感觉到了，显得有点紧张，赵丽却喊道：“卢解放，食堂有没有米粉卖？”

解放抬头说：“不知道呢，你们去看看。“边说边打量郑芸，见她正斜眼瞅着自己，对赵丽小声说：“你看他，还是第一个打早餐的人，连有没有米粉都不知道。”说着，两人去窗口询问，果然打得米粉，便坐在食堂门口的一根长靠椅上吃起来。解放闻着她们的米粉香味，觉得口馋，几大口把稀饭馒头吃了，又去窗口打米粉。郑芸笑道：“卢解放，你胃口蛮大嘛。”

解放吱唔说：“我不知道有米粉，再吃二两。”说罢，又蹲回原处埋头吃。

赵丽说：“来这里坐嘛，蹲着吃东西不觉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