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翅膀》六 - 颜色:中短篇小说 - 赵君 - 科幻灵异小说 - 30读书

第36章《翅膀》六

六、爱情变奏曲

有一次他们出窑砖,为了“大干一百天向党的生日献礼”,在窑温足以烤熟鸡蛋的热度下,男生每个人披一张湿了水的麻布片,戴着浸了水的帆布手套,以最快的速度冲进窑里,抱了几块砖又冲出来,手套粘着砖就丝丝作响,身上的麻布片散发着蒸汽。解放对这种突击性的超自然强迫性劳动一向不可理解。他对小龚说:“小龚,我们完全可以等过一两天,窑温降到大家能够适应的情况下再出这窑砖,先干其它的活儿不是一样吗?别的活儿迟早也要干,调节一下先后顺序人岂不轻松一些。”

“不行,”小龚说:“抢出这窑砖,再烧一窑,向‘七一’献礼,这是政治任务,何主任在会上已经强调过了,你怕苦怕累是不是?”

“嘿,我只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这里多出一窑砖,那边少烧一窑耐火泥,两卡合一尺。再说劳动就是劳动,干活就是干活,与政治挨得上边么?”

“解放,你有时候糊涂到了极点,这会儿我没有时间跟你说,你只管干吧!”

他当然只能干,而且不愿让小龚说他是怕苦怕累,第一个冲进窑里去。他憋足一股劲,要挣口气。别人一次抱五块砖,他抱六块;别人轮换跑一趟他跑两趟。当这窑砖出到一半时,他的耳廓被高温烤出了一串透明的水泡,他开始没有查觉,擦汗时磨破了一个,他觉得又辣又痛,一摸,才知道。想去医务室上点紫药水,不料在一边码砖的郑芸窥透了他的心思,趁他转身的时候,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坚持!解放顿时有些愕然,说:“你刚才看见了是不?”郑芸怕引起人们注意,没事似的接别人的砖去了。解放犹豫片刻,继续冲进窑里抱砖。时值下午四点来钟,九月的阳光斜射大地,窑子四周的砖场一片热浪,新出的红砖散发的高温在阳光下晃动着。所有进窑的人都汗湿透了,脸上沾着的砖灰,被汗水滴成一道道纹路,像雨后蚯蚓爬过沙滩的痕迹。这时候何也叫食堂送来两桶苦丁茶水,招呼大家说:“大家休息十分钟,来来,多喝点苦丁茶水,消消暑,解解热。”也就在这个时候,解放跟着口干舌燥的人们大碗喝水之际,郑芸出人意料地叫了声:“卢解放,你的耳朵起泡了,去医务室擦点药吧!”

这一喊,何也、小龚,周姐,都朝他的耳朵看。解放不明白郑芸为什么会这样叫喊,-疑惑地看着她。郑芸却向她眨了眨眼,解放立即有所颖悟,顺口说了句:“没关系,出完窑再去医务室。”

事后,他破天荒得到了何也的会上表扬。班务会上小龚也表扬了他,说他的思想觉悟有了很大提高,希望他再接再励,发扬光大。

解放心下却是哭笑不得,面对郑芸时,更是不知如何说如何做。而她却为他这次得到的表扬高兴不已,认为是她对他尽了一份心意。解放却认为,如果这是爱情的表示,那绝对是一种奇形怪状的,不正常的。如果这是基于她对他政治上进步的要求和期盼,他则更为反感。他喜欢率直的做人,不喜欢虚荣、虚伪、华而不实。为此他一个星期没理她。然而他后来又想,她就是她,她不这样做又该怎么样做呢?至少说明她是关心他的。尽管这种关心使他很难受,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他也只能接受。

随着日后相处的时间越多越长,郑芸对他情有独钟的“表现”也就越来越频繁了。解放对于这些表现也就越来越显得无可奈何。一方面拒绝、反感,气恼;一方面接纳、认同、欣慰。爱情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它的巨大的能量是如何产生的呢?他对自己常常陷于爱情的被动局面而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年的春天,工地上的主要工作转向开劈隧道窑的场地,每天干的活都是抡起钢钎大锤打炮眼,之后用炸药炸平那些凸突的岩石。对于各种劳动的体验,解放有过许多经验。各样的农活都干过,各样的基建活儿也干过,唯独没有干过用钢钎大锤打炮眼。开始他看着冬元、板鸭、铁锋他们干,心里总觉悬乎乎的。他们毕竟在街道劳动组时干过这种活,有经验,因而一个个很有把握的干着。轮到他上场时,他双手颤颤抖抖地握着钢钎,冬元的大锤一举起来往下砸,他就闭上眼睛不敢看,深怕他的手被大锤砸伤。一边的小龚说:“解放,不要紧张,你握钢钎要时紧时松,撑正它,不要让它晃动,这样下锤就不会偏移,手受的震动也会少些。”

解放点头领教,这种活儿要一定的技能,马虎不得的。几天后,他就渐渐地适应了,他又开始学抡大锤。起先也是怕砸不准钎头,砸了别人的手,因此不敢高举使力。被冬元和板鸭他们嘲笑说:“卢解放,你那样子像是蚂蚁磕头,恐怕一天一个炮眼都打不出来。”

“我确实怕打不准,砸了铁锋的手。”这会儿他是和铁锋配合。这样说罢铁锋就说:“你胆子放大点,脚成弓步不要动,站稳,让大锤抡起落下成为一个固定的形态,眼睛盯着钎头放心打,真要打偏了,我会避让的。”

尽管这样,他打锤还是显得畏手畏脚,颤颤惊惊,没有力量。这天下午因为他不行的缘故,逗起这帮青年互相卖弄技术的兴趣来。恰巧女生们就在这堆岩石旁边挖土方,更激起他们想表现自己的欲望。先是铁锋说;“解放,你来撑钎,我耍两招你看看。”解放应允地跟他调换了位置。干了会儿,板鸭和冬元扔下活儿从旁边的岩石上跳过来,看着铁锋打锤的姿势指手画脚的嘲笑。板鸭说:“铁锋,你家是开铁匠铺的,我看你打锤也不咋样嘛!”

冬元说:“你在解放面前充师傅,在我面前当徒弟都不过关。”

铁锋不服道:“我一百锤就能打出这个炮眼,你们信不信!”

“一百锤,打一寸深,放一撮药,炸个坑还装不下老子一泡尿!”冬元奚落道,板鸭哈哈大笑。

铁锋把锤搁下,抹一把汗说:“你有本事你来,看你一百锤能打好深!”

板鸭大声说:“好,我来,我来!让你看看我的梅花压顶!”说着推开铁锋,握起大锤,叮嘱解放撑好钢钎,不要怕,不要动,冬元趁机嚷起来:“大家看板鸭的梅花压顶罗!”

那些女生们纷纷把好奇的目光投过来,只见板鸭马步一蹲,抡起大锤,先是试着对钢钎头轻点几下,然后举高落下,接下来就让大锤在双臂的摆动下形成一个有规律的圆弧,啪地一声打在钎头上,顺势让落锤的反弹力将大锤朝后一绕,越过头顶又啪地砸下来。老实说,解放那双撑钎的手感到了震颤的力量,稍有生痛,感到钢钎吃石的力度确实比铁锋强了。板鸭这样连续地舞动着,冬元和铁锋在一边数着落锤的数量,一、二、三……女生们绕有兴致地盯着看,周姐和刘四妹她们甚至跟着数起来。打到七十九锤的时候,冬元见板鸭越舞越起劲,忍不住了,喊着:“板鸭,暂停,暂停!”说着跳下岩石朝工棚跑去。板鸭没停,坚持到一百锤才停下来,女生们都为他喝彩,解放注意到连郑芸和赵丽都在为板鸭叫好。不料板鸭得意末消,就见冬元扛了一把新大锤来,三步两攀上了岩头,说:“板鸭,让开,看我来舞这把十二磅的,你那八磅锤是小儿科!”

板鸭说:“你能舞,我照样能!”

“那你就试一回!”冬元叽笑说,把锤拎到板鸭面前。同时对女生们那边大声宣布“诸位注意了,板鸭现在舞十二磅的大锤了。大家看好,看他的梅花压顶能坚持多久,要不然就看我哥们来表演!”说着哈哈大笑。

“冬元你舞,我们要看你的!”刘四妹嚷道。周姐和赵丽说:“冬元你舞我们跟你数数,板鸭累了,你来。”

女生们这一吆喝,冬元来劲了。大步跨到解放跟前,说:“解放,把炮眼里加点水。”

解放愕然,打炮眼要加水他没见过,况且也没水。冬元转脸对铁锋说:“你去桶边舀碗茶来。顺便扯一把草来。”

铁锋也想看看冬元的实力,很快就舀来一碗苦丁茶水,还扯了把茅草。冬元接过蹲下把那碗茶水顺钢钎倒入,浸进炮眼里。又用草结挽住钢钎,封住口子,对解放说;“你握紧钎子,我下的锤力量大,这样石渣飞不出来,安全。”

接着他脱掉外衣,光着膀子,在掌心吐了吐口水,抡起大锤呼呼地甩起来。工地的男女生都情不自禁地齐声数数:一、二、三、……四十六、四十七……九十一、九十二……人们兴奋地数着,一百锤的时候,冬元并没罢手,人们喊着加油加油。谁也没注意解放,他也不愿叫冬元停下,尽管他已经忍了好久了。还在他打四十锤的时候,他就感到他的两只手掌火辣辣的痛,九十锤的时候,有淡淡的血迹从指缝浸出来,他知道手心破皮了。这种时候他的性格让他不能吱声,不能叫冬元停下,否则自己太软骨了。他只是咬着牙,皱着眉,埋着头,凭大锤一锤一锤地砸在钎头上。这时候女生们都围在这墩岩石旁看得兴致勃勃,解放斜下眼去,蓦然发现只有郑芸在他的下方注视他。他心里有了一丝慰藉,几十双对他视而不见的眼睛,居然只有她这一双眼睛是在注视他,这使他的内心真正感受到了爱情的温馨。他再一次瞅她,看见她似乎对他的疼痛有所感知,她的眼睛盯在他的手上,抿着嘴,浮出同情的神态。解放还注意到,她慢慢地脱了她手上的手套,似乎想有什么举动。郑芸这会儿的心态与他的真有异曲同工之处,目睹人们都在为苏冬元喝彩加油,她能叫他停下来把手套给解放吗?她这样想了,却不能这样做,这解放从她的神态看出来了,并且表示理解。解放心想苏冬元坚持不了好一会了,等他一歇下来,郑芸就会把手套给自己。

苏冬元难得有这样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加上他本身就是一条壮汉,十二磅的大锤硬是被他舞了一百五十下方才停住。

“冬哥了不起,来,喝口水。”铁锋双手端了碗苦丁茶递给他,他扬起头咕咕一口气灌了个底朝天。板鸭拿过这把锤举起来试了试,重重地搁下来,钦佩地说:“冬元,你是冠军,我服了你了!”

冬元低头说:“解放,把钢钎抽出来,看看我打了好深。”

女生们议论着,都在赞叹冬元的体力,解放想抽钢钎,可是他没有勇气将破皮流血的手掌伸向钢钎了。同样他不愿在众人面前暴露他的手心破皮了,他只是把求助的目光寻找郑芸。正好,郑芸向他举起手套,解放正要接,没想到她却说:“苏冬元,你辛苦了,给你手套,戴上它更好打锤。”

这举动顿时使解放瞠目结舌,莫名其妙。

此刻冬元正是洋洋得意的时候,见郑芸这样说,更显得趾高气扬,说:“叫我戴手套打大锤?嗨,那叫活见鬼了!戴手套打大锤一来握不稳,二来把柄滑动,恐怕几锤就要把解放的脑袋当西瓜敲了!哈哈哈!”

众人跟着大笑,人们谁也没去想郑芸这样做的别有用心,反而帮苏冬元解释,周姐说:“郑芸,这种活你没干过,冬元讲得对,哪有打大锤戴手套的。”

郑芸谦逊地笑笑,说;“哦,我真不知道呢!我以为戴手套更好打锤的。”边说边就把手套举起来,对解放说:“那么,卢解放,手套给你,你撑钎用得着吧!”

冬元说:“这还这差不多,解放,戴起手套,钢钎的六棱磨手,我知道。”

于是解放接住手套,并且蓦然醒悟,郑芸并非不知戴手套不适合甩大锤,这段日子他们在工作中已经充分认识到了。郑芸确实是故意绕了个弯子,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关心”和“爱”给了他。众人没有引起任何猜忌,他呢,又一次哭笑不得地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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