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翅膀》七
七、上不去的台阶
这件事,带给解放的烦恼还真的大于他应该感受到的欣慰。这天下班时,走到厂门口那里,本来是一群年轻人结伙成队的,解放故意放慢脚步,想离郑芸远些。走着走着,忽见她对身边的赵丽和周姐说:“哦,我忘了把我那件工作服拿回家去补了,你们先走吧!”
“明天再拿回家也一样嘛。”赵丽说。
“不行,明天要穿,我还是去要,你们先走。”她说罢,返身跑过来,经过解放身边时小声说:“解放,走慢些,等我一块儿走。”边说边跑回厂去了。解放转脸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腻味透了,她明明是想和自己一起走,走就走嘛,下班时走在一起又有什么顾虑呢?偏偏要找个借口,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郑芸,究竟是怎么回事?女性都是这样吗?他犹豫着,还是放慢脚步等着她。他奇怪自己在这些细微的动作上,为什么自己都不能主宰自己呢?明知自己想离她远点,听她一句话,就得等着她。不等呢?克服一次行不行?解放忽然加快了脚步,决定不等她了。不料走到龙潭口那里,郑芸追上来。
“解放,架子那么大呀,叫等等都不等!”她嗔怪地说,气喘吁吁地与他并肩而行。
解放想起在茶山时她说过这句话,故意说:“我哪敢摆架子,只是我腿长,走一步当你走一步半罢了。”
“唷,会狡辩呢!”
“狡辩什么,”解放转脸瞅她,看着她仍旧空着两手,说:“你拿的工作服呢?”
“工棚关门了。”
“不至于吧,有几个女生住在里面的。”
“我骗你干啥嘛!”
“嘿嘿!”解放冷笑两声,继续走。
郑芸跟着他半走半跑,说:“慢点行不?”
“不是说了,我走一步当你一步半。好了,我半步半步走,行了吧!”
郑芸敏感到他的抵触的情绪,脸红起来,说:“你的手应该包扎一下……”
“谢谢,有你的手套,就等于包扎了。”解放双手插在裤兜里,有意不拿出来。掌心仍然是火辣辣的疼痛。
“其实今天我早就想把手套给你的。”
“不敢,对不对?我也不敢对你要……你说,如果我们都敢会怎样呢?”
“可能会产生不好的影响吧……”
“什么影响?同志之间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不是天天在大会小会上喊着吗?”
“是呀……不过,哎,解放,你怎么这样说呢?”
“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厂里规定不准谈恋爱,我和你也说不上什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才大惊小怪呢!”郑芸突然顿住,盯着他,一种受屈的感觉笼罩了她。
解放还是一声嘿嘿冷笑,感到了她情绪的剧变,却故意不看她,把脸扭向河边,看文锋塔。夕阳的光辉把塔尖镀上一层金黄,远天的晚霞绚丽多彩,而东山这边的天正一寸寸地暗下来。等他回过神来,郑芸捂着脸向前面跑走了。
解放想到去追她,但是没追,反而觉得透了口气。接下来几天他对她都装着视而不见,或是冷眼视之。他觉得要透气就透过够,自己受到的折磨,也要让她尝尝。她不是一心要自己上进吗?我就故意吊儿郎当。为此他在干活时,又显得懒懒散散,大大咧咧,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了。然而每到夜间,他躺在小屋里伸展疲惫的四肢的时候,郑芸的形象却没有放过他。由她又牵起诸多女性的生动形象来,他的思想总是怪异而紊乱。她们为什么生得这般眉清目秀?她们的身体为什么这般曲曲弯弯?她们美吗?美是什么?事实上应该是一切雄性的动物比雌性的美。雄性——或有精悍强健的体魄,或有灿烂光洁的羽毛,或有盛气凌人的犄角,或有粗犷豪迈的叫声;唯独人类认为女人比男人美。这是不是人类的审美观出了问题?不过,她们确实具有诱惑力。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赋予她们这种力量呢?公羊叫春,雄鸽啼唤,公鸡蹬翅,都是围着雌的转。或许正如教科书上所说的,这是本能。是生存繁衍后代的自然现象。他已经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郑芸爱他,但是想改造他,让他最终适合她的理想。她一定是有理想的,这理想与他的理想是不是有共同点他不太清楚,但是至少有一点他感到他们是不谋而合的。那就是他们是互相的爱情寄托。不过,既然爱,就不该有条件,为什么要企图改造对方呢?我就是我,不是别人。不是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这些想法,导致他有意在厂里和她作对。她认为他不宜接近的落后分子,他当着他的视线故意和他们勾肩搭背。跟板鸭学唱“黄色歌曲”,和铁锋猜拳赢输打大锤,只要一发现郑芸显出不悦失意的目光,他就透气。
这种起伏不定、迷惘、顽劣的思想情绪,一方面加重了解放的自卑感,一方面促长了他内心的傲慢。一方面刺激着郑芸,使她的情感陷入进退危谷的境地,好像一只蝶蛹躲在茧壳里静静地思索,是快快长出翅膀飞出去还是干脆永远将自己幽闭起来。另一方面呢,又使把握他命运的何也对他充满警惕。厂里安装了一台三五型砖机生产线,建了一座简易厂房,看来还有一段长时间“土法上马”的过程,才能过渡到所谓的现代化砖厂。工种分配的问题已成为人们平时议论的话题。有事无事的时候,人们都在暗暗推测,谁能分到好工种。因为与这条生产线配置了一座机修车间,里面安装了两台c620车床,一台刨床,一台万能铣床,及钻孔机电焊机等,宽大厚实的钳工桌。这些机器设备,都是时时刻刻勾引着解放的关注的。他时常想,我要是能分在机修车间那该有多好呀!伟大的梦想不可企及,那么当一名名副其实的技术工人也是接近理想的。没有钢铁的翅膀,有一双柔软的翅膀也能飞呀!为此他时常在工作中也抢抢表现,他知道分工种是何也说了算,他捏着自己的命运。对郑芸反而显得不在意了。他逐渐形成了这种性格,不论什么,一旦与前程相关的选择摆在面前,他肯定要重视前途,其它暂时可放在一边。
然而何也是怎样看待他的呢?实际上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这种所谓的“干部子弟”。因为他父亲曾经是个“大官”,而他认为自己一生应有的起色都被这些“大官”抹煞了。为此他在“文革”初期跳得那么凶,当初在大会场检阅台上打了于浩航的耳光,实在是发自他内的愤恨。他曾在地、市委当了十多年的通讯员,为各部门当官的效犬马之劳,耐心隐忍地怀着总有一天也会出人头地的梦想,结果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他能如数家珍的各部门领导没有一个器重他,或者说给予他某种重用的启示,他灰心透了,前途是如此黯淡,而他真不甘心当一条无人问津的小哈巴狗。好在文革给了他展现头角的机会,他跳出来了,当了机关造反派的小头目。现在总算在组织部挂了名,当了这个新砖厂的领导,虽然不是第一把手,却有独霸一方的权力。像卢解放这样的干部子弟,落在他手里就同一只鸡落在黄鼠狼的瓜子里。不过,这只是一方面,他认为他这种人不好对付。要是他父亲不被打倒,他是绝不会进这个厂的。用他相比那些社会青年,他觉得他们更符合自己的品味。他们的家庭都是小市民,父母多是做小生意或者一辈子干零工的。这些行业在历次运动的整肃下,使他们从小就染上了自卑自怨的心理。对于“国营企业”“单位”“机关”这类称呼,一向抱有强烈的向往,因而他们更有“可塑性”,更好指使和支配。可对他——卢解放,他就觉得不可把握。他觉得他看上去有些老实,实际是最虚伪;看上去愚木,实际很有心计;看上去似乎单纯,实际他内心复杂。何也对他的这些判识,应该说是挨着边儿的,他觉得对他要握紧点,又要放松点。万一以后他父亲又走马上任官复原职呢?定工种的前几天,何也去老厂汇报工作。大笠的父亲询问了解放的表现,何也说:“根据这两年来看,卢解放有三点:一是不合群,孤傲自大;二是政治上不求进步,开会学习像只闷头鸡;三是自由主义的思想严重。”
“劳动态度如何?”
“像七月天,时好时坏。”
解放的工种终于被定为“拉大车”。他那当一名技术工人的小小梦想,如同肥皂泡一样,轻轻松松地又破灭了。这对于他,其实也是有所预测的。因为何也对他的看法,他知道不会好的。他对他本来也没有好感,那么一个对对方没有好感的人要对方对自己有好感,那是不可能的。况且何也总结他的“三条”看法,郑芸不知从哪里探知了,转告给了他。这使他更加重了对何也的敌视,同时又减轻了对郑芸的忽视。
那天宣布工种的会散后,他灰心丧气地第一个走出会场。郑芸和小龚都分在机修车间,赵丽分在制砖车间看守皮带机。本来怀着喜悦心情的郑芸突然看见他一个人走向坯场去了,之后见他坐在坯埂上抽烟,心情沉重起来。她悄悄绕到另一边去,躲在一排盖砖坯用的草搭子背后,喊他:“解放,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这会儿有点受惊,郑芸的声音向来是他最敏感的。他左顾右瞄,心突突跳,发现她在草搭子后面,就走过去。郑芸立即示意他弯下腰,因为站着要露出半截身子,很容易被工棚那边的人看见。
他便躬着身子,钻到后排的草搭子隔行里,在离她一米远的坯埂上坐下来。
“什么事?”他问,抑制自己心态的不平静,打量着她的表情。
郑芸就把何也那天在总厂会上说他的话告诉了他。
“你咋知道的?”解放愤忿地瞪着眼问。
“有人告诉我的,是谁你就不必过问那么仔细,反正我觉得他对你有偏见。你要存得住气,争取表现,以后想办法调到机修车间来。”
“哼,只要他当领导,我永远不会有所表现。再努力,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你千万不能灰心,解放……”郑芸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失望、愤懑和痛苦,同情地安慰说:“我知道你对我总是不太相信,或者看不惯,或者故意疏远,但我真的替你难过……”
“算了吧!只要你的工种好,又何必替我担心。你放心,我就是我,摧不垮、压不倒、磨不烂、挤不死的。就像何也说过的:有些人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哎,解放,你不该……”
“你走吧,我是不该,什么都不该!只活该认命,认倒霉!”解放忽然想到自己多么可怜,渺小,禁不住热泪盈眶。
郑芸见他如此这般,眼角也溢满了泪花。她一言不发,默视着他,泪水成串地涌出来。她心里充满了一种呼唤,但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知道这时候他是拒绝一切安慰、劝说、鼓励、提示的。她觉得他的性格已经被她渐渐摸透了,他是一个怪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因此,她犹豫了一会儿,见他仍然无话可说,就擦干眼泪,理理头发,躬着腰绕过草搭子走了。
不过,这以后郑芸在他的心里,又加了一重色彩。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只是她还在。那么,他凭什么还要拒绝她的“关心”呢?尽管……他真的也顾不上那么多的“因素”了。一方面渴望前程的心态一落千丈,一方面缓解消融了对郑芸的原有感觉。前途与爱情就像儿童乐园里的跷跷板,这边跌下去,那边升起来。
他开始了他新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