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翅膀》八
八、饭碗
三五砖机生产线经过几天调试,正式运行起来。从下料口那里的对滚机,到皮带机,绞泥机,出口,油台出砖机等等,这一套设备成天发出哐哐咣咣的声响。车间是用两排砖柱支撑着圆木屋架结构的简易厂房,无需用砖墙与外面隔离。解放每天的工作就是用胶轮板车把濡湿的砖坯拉到坯场去晾晒,这份工作似乎什么也不用学,只要有力气。冬元、板鸭、铁锋他们都在这个大车班,苏冬元是班长。上班的第一天,冬元就吩咐说:“弟兄们,我们大车班都是男子汉。男子汉做事就得钉是钉,铆是铆。为了防止有人偷尖耍滑,这个多拉一趟,那个少拉一趟,我们七架板车都必须顺秩序接砖。同时,我数了数坯场的埂道,足够我们用的,一人负责一条埂道,自已走自己的道,自己架自己的砖。这样也是为了大家干活公平,你们说如何?”
“行,苏哥你说了算。”铁锋说。
“还有,明天我们每个人都买一顶麦草帽戴上,下雨时用它遮雨,出太阳用它遮太阳,有人路过或者参观时,用它挡脸。你们看如何?”
这话解放听了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苏冬元也是讲究“面子”的。只是板鸭没弄清楚,眨着疑惑的眼睛问:“冬元,挡脸是什么意思?”
冬元一本正经地说:“平常看你蛮精灵的嘛!这会儿变傻了?”
板鸭一时还是不明白,抓抓耳朵斜过眼去瞅解放,又瞅铁锋。冬元说:“我只问你一句,将来想不想找老婆?”
“这个,当然,现在都想呢……”板鸭吱吾说。大伙儿立即被他这坦率的回答逗乐了,嘎嘎地笑着,解放肚子都笑痛了。
“对喽,万一有人来跟你谈对象,见你马一样哼哼哈的拉砖,是不是扫脸没面?”冬元说。
“哦,对对!”板鸭拉着长脸恍然大悟:“冬元不愧为哥们,见识多,有道理有道理!”
于是大车班又有了别称,叫“草帽班”。
这顶草帽确实起到了应起的作用,解放也就养成了上班必戴的习惯。这期间,他们砖厂后面正在兴建一座电视微波站,砖厂就成了通向微波站的一条近路。这个单位的男男女女都是家庭过得硬的子女,多是复员军人或是工农兵大学的毕业生。他们每次经过砖厂,都流露出一种傲慢的神气。但是说实话,没有一个人看清楚过“大车班”的人的模样。即使是无雨无太阳的阴天,只要他们的人走过来,大车班的草帽就齐刷刷地戴在头顶了。并且还要把帽檐往前压,反正是埋头拉砖,两只眼睛能看路就行。
这份活毕竟是全靠体力的,遇到下雨天拉几百斤重的砖坯行走,胶轮在泥泞的车辙里每滚动一圈都很吃力。因此,解放也学会修板车了。每天下班给轮轴上润滑油,上班前给轮胎加足气。并且学着冬元在肩绳上套一截胶皮管,这样就多少减轻一些肩膀上的筋肉之苦。不过,他总经常发呆,尤其是砖出口那里发生故障排队等砖的时候,他坐在车杠上会想到一些缥缈旖旎的事情。有一天正好微波站的几个女生经过,冬元他们的草帽都戴上了,只有他居然仰着脸对天发愣。那几个女生经过他身边时都盯着他,他也没察觉。之后冬元他们笑他:“解放,今后你断了一条找老婆的门路了。”
解放仍然在发呆,蓦然回过神来,对冬元笑说:“为什么?”
“至少微波站的那帮女生认识你了。”
解放恍悟地抿着嘴笑,说:“我哪敢高攀这些人,想都不敢想。”
板鸭不无嘲讽地说:“你老爸要是不倒,恐怕这些女生还高攀你呢!”
解放不置可否地笑笑,冬元说:“嗳,我刚才吹了口哨你都没听见,明明见她们走来,你还神不愣墩地看着天,这天有什么看头。”
“不是的,我看见一只鹰,它慢慢地盘旋着,之后飞到山那边去了。”
“一只鹰这么吸引你?”
“是的……不过……”解放的心忽然一阵抽搐,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
铁锋吐了口唾沫说:“一只老鹰有什么稀奇,我当你看见有天女散花呢!嘿嘿!”
忽听油台那里喊了声:“卢解放,不要脱节,接砖!”一看,是何也指挥着几个机修工刚刚解决了出口的故障,站在油台旁边正火戳戳地盯着他。他触电似的推着板车拉砖去了。“也好”,解放拉着这车砖边走边想:忙一点,累一点,折磨自己的胡思乱想就少一点。这可能跟山寨雨天走路的人常说的“滑路怕盲人”是一个道理。
的确,整个厂里的人,或者说整个世界的人,没有谁知道解放潜意识里的梦想。表面看他与大车班的任何人没有什么区别,每天上班,拉车,下班,吃饭,睡觉。事实上他与他们相差十万八千里。面对现实与梦想的反差,解放的内心是无法平衡的。他每一天都在抗拒中生活,每一天对都无可奈何。一天上班时他去车棚晚了一步,他的板车被别人拉走了。剩下一架轮胎漏气,轮轴又破损的板车。他只好找火补胶来补胎,之后又去机修车间领了副轴承来换上。来到车间拉砖时也就迟到了。何也早就不耐烦了,看看表盯着他问:“卢解放,怎么搞的,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
“这板车轴承坏了,轮胎又漏气……”
“坏了?漏气?下班时为什么不检查?”
“这板车原来不是我的……”解放申辩。
“不是你的是谁的?”
解放扫了眼正在窃窃私笑的铁锋,想说是他的,却又忍住了,因为他也没有把握说车肯定是他的。于是下班后,他决定在这辆板车上做记号,以免以后又被谁拉错。他用手沾了点红油漆,本来想写上一个号码的,觉得不妥,还是写自己的名字,又觉不妥,想想这份工作不就是饭碗么?于是就在车杠上写下了“饭碗”两个字。写好后他觉得挺满意的,一来他不怕别人再拉错车了,二来他觉得出了一口闷气。这工作除了能挣点工资吃饭,他看不出什么前程。压根儿就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前程。但他没料到,这两个字不几天就给他惹来一场祸事,继而拨响了他心中的根蛰伏已久的心弦——自我奋斗的弦。
这是六月的日子,气温宜人,但是午后的阳光也够强烈的,砖厂四周的山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寂寥、宁静,仿佛一切草木都在沉睡。这种感觉是散布在这片山洼里震耳欲聋的机器声衬托出来的。解放坐在车杠上排队接砖,何也习惯地站在出口那里监视着每一个人。机器运转不太正常,时而对滚机被硬页岩卡住,时而出口泥条翻皮,油台的出砖量也不大。解放坐在车杠上等了会儿,显得非常慵倦,脑袋竟然像鸡啄米似的打起瞌睡来。稍会儿,排在前面的板鸭接砖走了,他仍然在打瞌睡,何也就喊:“卢解放,接砖!”。他一激灵,慌忙推车上去。何也冷嘲热讽地说:“前几天是轮胎漏气,今天是上班时间打瞌睡,你名堂多呢!”
解放白了他一眼,没理睬他,接了砖套上肩绳就拉。何也突然看见他写在车杠上的那两个字,大步跟上来说:“等等,把车停下,这两个字是你写的?”
“嗯……”解放应了声,没停下,继续拉。
“叫你停下车,听见没!”何也一边弯腰跟着细看那两个字,又说一遍;“叫你停下,听见没有!”
解放一股恼怒涌上来,搁下板车,站起来盯着他:“你一会儿叫我拉,一会儿叫我停,什么意思嘛!”
“嘿嘿嘿!”何也慢慢伸直腰来,冷笑着指着车杠说:“这‘饭碗’两个字真是你写的?”
“是呀!犯着什么了?”解放这样说,心下却感到不妙,他可能要找他的麻烦了。
“为什么写?”
“为了我的车不被别人拉走,算是记号吧。”
“记号?革命工作能叫‘饭碗’吗?我看你思想成问题呢!”
“下班我涂了它,行了吧。”解放说,转身又准备拉车走。
何也抬手指着他:“没这么简单吧,卢解放!现在有不少人看不起砖瓦厂,我早就讲过多少次,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啊,你把工作看成是饭碗,这是一种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无政府主义思想和自由主义思想!这个事不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啊!你现在就停职写检查,思想端正了,认识其深刻性了,再说!”
大车班的人和机房的人都看着他,解放注意到,还有一双眼睛——郑芸的眼睛在机修车间门口也看着他。他感到了对方苍白的脸色和焦虑的目光,这使他内心腾地燃起一股火焰。这股火焰迅速蹿到脑门,从眼睛里喷发出来。他激动地吼起来:“妈的,何也!你别尽跟我过不去!我写这两个字没错!难道工作不是为了吃饭?你别乱上纲上线,大不了,我不干了!”解放愤怒到极点的时候,确实是什么也不顾的。他顺手将板车一掀,几百块砖坯就哗哗啦啦滚到地上,形同一堆废泥。何也万没想到这个平日并不多言的卢解放,居然对他公然顶撞,而且还敢骂他,竟气呆了。准确地说算是吓呆了。等到解放去到工棚那里,才见他嚷起来;“你小子别张狂!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爹不就是蹲牛棚的吗?好,今天你有种,我倒要看看谁有种!”说罢,转眼扫视众人:“看什么?继续干活!这种歪风邪气有什么好看的!”
事后何也把这件事写成材料,上报了厂党委。大笠的父亲在总厂办公会上不同意开除他,给了他一个“大过”处分。解放愤怒地接受了这个处分,他真的不想干了。但是想到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母亲的眼泪,别人的恩赐,爱情的交织,他放不下,斩不断。这个星期他回到家,父亲也从干校回来了。从气色上看,他猜他是为他的事专程回来的。他一进门,就见他闷闷不乐地坐在那根靠椅上抽烟。他怯怯地叫了他一声,父亲没睬他。只是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母亲也是一句话没说,斜眼瞅着他,间或从嗓门里发出一阵“咳咳”声。这种声音他最清楚了,那是她心中有气,胆中有火而憋出来的。
家安静极了,三弟知道大哥闯祸,躲在隔壁的屋里做作业,大气都不敢出。与父母对视的这分钟,解放感到了一种十年前被父母检查作业,准备挨打的气氛。但是他想,那是从前,如今的他不是从前了。他想,你们实事求是的批评可以,要是腔调和何也一样,那决不容忍。大不了,再吵一架,我大了你们总不敢再用武力镇压吧!他装着若无其事地去桌边倒开水喝,见父母还没吭声,干脆就转到自己的偏厦里看三弟做作业。一直到吃完饭,他打算出门避一避家里的这种冷空气,父亲方才忍无可忍地把他叫住。
“你去哪儿?”
“去看电影。”解放在门边回过头说。这时期上演了一部印度电影《流浪者》,他看过一遍,还想看第二遍。
“还有闲心看电影!来,我问你,近来在厂里都干了什么?”
“上班,拉大车,就这些。”
“别给我胡扯了!”父亲恼怒道:“你为啥挨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