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翅膀》九
九、差点迷失自我
解放在工棚的角落铺上自己的床位，从家里陆续拿了些书来，又开始看。这些在山寨马棚读过的书曾经给过他精神力量，现在他又开始寻找。他言语更少了，白天干活，晚上看书，之后睡觉，心情相对平静些了。因为他公然顶撞何也那一幕，大车班的弟兄们对他有了敬重的看法。“别看解放平日里瘟鸡似的，发起怒来爹娘老子都不认！”这是他们一致的评语。
这期间，他回避了郑芸的有意接近，他怀疑是她把“饭碗”的事告诉父母的，因此忌恨她。觉得她太多事了，再有，他觉得她总是想让自己朝她希望的那个方向发展，他反感。一天，他听说小龚入党了，这使他小有震惊。恰巧他正被保尔的经历再次吸引，他那种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和为无产阶级事业奋斗的一生，每次读来都使他感动不已。那么，小龚如今也成了共产党员，他配吗？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小龚，发现他在工作上还是吃苦耐劳，他怀疑自己往常是否看错他了。回想进厂以来，小龚大会小会上讲的都是大道理，劳动总是抢在前，这是不是因为他确实是有一种自己不了解的精神世界呢？是不是自己的世界观确实落后，不能领悟他那种精神境界呢？雷锋、王杰、王进喜，也不是没有人误解过，可他们毕竟了不起。或许小龚真是这么个人？对小龚观察的同时他不能不思考，也对自己作了深刻反思，差点触痛了他的灵魂，否定了自己。是啊，我从小就渴望有远大的前程，想出人头地，想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想飞。这对吗？雷锋甘愿做一颗螺丝钉，他伟大的一生，不就是从许多点点滴滴的小事里干出来的吗？保尔呢？双目失明还著书，大雪天修铁路，碰到成了贵妇人的冬丽娅是什么感受呀！他比她不知高尚多少倍！一个人陷于怀疑自己的境地，就必然东张西望寻找新的精神依托。解放在这期间是最虔诚的，最彷徨的了。这导致的结果是，大家一致认为，他进步了。郑芸看他每天埋头拉车主动积极的表现，暗暗为他高兴。何也也暗暗得意，鸡蛋碰得过石头吗？
一天中午下班，解放打了饭菜，边吃边去机房，忽听静悄悄的机房有单调的打锤声。凑上去一看，却是小龚在修理搅泥机。他扒在搅泥机的斗里，一身的泥土，解放说：“小龚，当心有人开机把你搅成肉酱。”
小龚探出头说：“放心，保险我拔了。”
解放说：“你吃饭没有？”
小龚这才醒悟似的说：“哦，我都忘了，麻烦你去帮我打来。我的饭钵在工棚的床头。”
解放呆呆地看着他，内心受到了感动。去帮他打来饭菜，之后，一直等他修好机器，下来，把饭递给他。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小龚接过饭菜，发现他的目光有些异常，脸有点红，神态有点窘。
“不……没什么……”解放尴尬地笑着，吞吞吐吐道：“我只是想请教你一些问题，又不知说什么好，嘿嘿。”
小龚一边大口吃着饭，一边打量他，忽而笑了笑，说：“走，我们找个背静处谈谈。我发觉你最近有变化，我也早想找你谈谈心了。”
解放忐忑地跟着他，来到机房下料场那里，地上横七竖八地置放着锄头、铁铲，两人便各自在一根锄柄上坐下来。
“解放，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解放抬眼看他，又垂下去。小龚说：“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吗？你讲吧，如果是对我有意见，就提出来，我喜欢明话明说，当面提意见比背地说小话的人光明磊落，你说吧。”
解放还是觉得不知说什么好，忙说：“你别误会，我不是想提你的意见，确实想请教你。我发觉你真的有些与众不同，比如现在午休时间还修理搅泥机，你可以上班时间修理的，为什么现在修呢？”
这下反使小龚赧颜了，他没想到解放这样问他，同时，感到了解放心灵深处有一种真诚的渴望，这使他颇受感动。他想了想，说：“这时候修好机子，上班时就能节省许多人的时间，多出几块砖。不过，”小龚打断话头，盯着他又说：“我觉得你话中的意思不单是问我为什么这样做，而是想了解我怎样想的，对不？”
解放默默点头，感激地一笑，说：“是的，我想知道你平时怎么想的，你对工作，同志关系，以及对待现实，你怎么看？”
“嘿嘿！”小龚憨态可掬地笑起来，说：“想不到你会问这些，不过，我觉得你能想到这些问题，说明你进步了。真的，解放，你在板车上写‘饭碗’两个字受处分后，我同情你。同时，我替你担心。我觉得你上过中学，又当过‘知青’，出身又在干部家庭，思想竟然糊涂到把革命工作当作‘饭碗’这种地步。不过，近段时间来，你变了，不但我这样认为，领导和同志们都这样认为。你说我怎样想，我也不讲假话，我就认为，我们作为一名国家工人，就应该好好干。要对得起党关怀培养，对得起领导和同志们的信任。”
解放抬起头来，看着小龚乌亮的眼睛，有些惊讶，同时有些疑惑。说；“你想的就这样简单？”
“是啊！”小龚说：“我这样想，这样干，总没错吧！”
“不不，当然没错……”解放吱唔着：“不过，你说一个人怎样、或者说是如何要求上进？”
小龚觉得这个问题未免太简单了，于是重述了大会小会上常说的一大堆套话，关于如何加强组织纪律性，端正劳动态度，如何和同志们搞好团结，如何要尊重领导等等。解放耐着性子听，实在耐不住了，忙说：“这些我懂，是老生常谈了。我是想听听你内心的想法，比如，‘大公无私’，这句话你怎样理解的。一个人是不是应该没有自己，只有国家？”
小龚睁大眼睛盯着他，始终觉得今天他有些怪，或许仍然太糊涂，或者明知故问。说：“这话不是说没有自己，而是指自我应该放在第二位，国家和党的事业放在第一位。”
“那么你平常都是这样想，这样做的？”
“嗯，差不多吧……”小龚应得不是那么果断，屁股下的锄柄晃了晃，重新坐稳了。
解放沉思了会儿，觉得这回答仍然不满意，还是人云亦云的东西，没有独特的见解。
“那么，你怎么样评价雷锋和保尔呢？”
小龚想了好久，才说：“雷锋是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至于保尔……保尔是谁？”
“你不知道保尔是谁？”
“没听说过，他干哪一行的？是工人还是农民？”
解放有点难为情，说：“是一本书中的主人翁，书名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小龚误解了解放诚恳的意思，不由脸色一变，盯着他说：“解放，我总觉得你这个人爱钻牛角尖。我的确是只上过小学三年级，没读过多少书。但是，大公无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人人都在讲，人人都信服，你跟着信服就行了。关键是要搞好本职工作，不管你想什么，只要工作干好了，领导满意了，群众满意了，人就进步了。”小龚说了这话，无心再聊下去，站起来说：“上班时间快到了，我回车间去了。”说罢兀自去了。
解放也站起来，目送着他矮小实墩的背影，没有挪动身子。他还在纳闷，小龚怎么是这样的人呢？看来他有些气恼，说不定我又得罪他了。但是，至少我是诚心诚意请教他的呀！
解放又陷入矛盾交织的心态，觉得前程还是没有希望。以认命的念头兢兢业业地干着他的活儿。一个春季都在不知不觉中渡过去了，解放在排队等砖的空隙间，偶尔抬头看看天空，嗅一嗅初夏的气息。山寨的春色时而从脑子里划过，也幻想一些有关爱情方面的美妙的画面。比如和郑芸一起沿着湖走，看清澈的水面和对岸的丛丛芦苇。或者两人手牵手踏上青草如茵的山岗，享受蓝天白云，鸟语花香。但是，这些幻觉总不断地被哐当哐当的机器声打乱，不断地被何也的喊声“接砖”打乱。现实真是不可思议，总是和人生美好的向往作对。然而他常常反思，现实不光是他的，也是千千万万他这一代人的。谁能逃避它呢？谁又能不面对它呢？小时候，他听惯了这代人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诺言。老师，家长，教科书，都说他们是幸福的一代。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直到现在，报纸电台仍然向他们敲警钟，说帝国主义反动派时时刻刻都把复辟资本主义的梦想寄托在他们这一代身上，管他们叫“第三代”或“第四代”。当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称谓，后来问了父亲，父亲说他属于第二代，毛主席等老一辈革命家是第一代，他方才明白是那么回事。他这一代属于革命事业的第三代，不过，此时此刻他曾经拥有过的荣誉感、自豪感、使命感，已经烟消云散。他不能把神圣的革命事业与“拉大车”联系起来。他觉得不是一回事，可笑，是谎话。但他时常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大寨改造梯田，农民们挖山治水难道不是革命事业？铁人王进喜为国家勘探石油，喊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跳进喷井的坑里用身体搅拌水泥，难道不是革命事业？是的，报纸上这样说，社会赞扬，政府嘉奖，全国学习，肯定是革命事业。那么，革命事业真的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吗？看来是这样的，如果要找差别，可能只有看自己是干上了“贵”的革命事业，还是干上了“贱”的革命事业了。总之，他时而以“认命”的想法去干这份工作，时而又提高到革命事业的高度来干这份工作。依照前面的想法，他觉得“饭碗”两个字没错，他挨处分是冤枉的；依照后面的想法，他又觉得自己是大错特错了，挨处分是应该的。
进入夏季的时候，他和郑芸别别扭扭的恋爱关系终于有了转机。事情发生在板鸭出事的第三天。这是个炎热、沉闷的下午，他拉着一车砖刚到坯场，正在旁边砖埂上架砖的板鸭就凑过来说：“解放，抽根烟，我们慢慢架砖，聊一聊。”解放感激地笑笑说：“不用了，还是快架完砖去接着拉，省得何大炮干吼辣叫的。”
析鸭嘿嘿笑说；“对滚机卡住了，出砖不正常，你没听见？”
解放细一听，还真听不见对滚机的声音。那是下料口的第一道工序，那里卡住，没有泥料下来，出砖当然就不正常了。解放也热也累，索兴和板鸭暂歇下活，点支烟聊起来。
聊了几句闲话后，板鸭忽然说：“听说你和赵丽是同学？”
“是啊。”解放说，同时看看他：“你问这个干啥？”
“我想请你帮个忙。”板鸭嘻笑着说，盯着他，探他的神态。
解放敏感到他想说什么，故意问：“你说吧，什么事？”
“你得保密。”板鸭压低嗓门。
“放心，你就说有什么事吧！”
板鸭伸过头来对着解放的耳朵：“我太喜欢赵丽了，但怕她看不起我，你帮我敲点边鼓，如何？”
解放转脸笑出声来，说：“她要真看不起你，我能帮什么忙？”
“你们毕竟是老同学嘛！我看得出，你，郑芸，赵丽你们三个关系不错。”
“你咋不去追郑芸呢？就不怕赵丽被我看中了？”解放故意吊歪，刺探一下扳鸭。
“哎哟！解放，你少来这套！”板鸭狡黠地笑说：“郑芸早就是你的了，大车班的弟兄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