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翅膀》十
十、迷茫中的道路
要说对人生遭遇的悸怕、惊骇、恐惧,解放这还是第一次有明确的感触。小时候舅妈去世,“文革”中家庭突变,电子管事件,在山寨守候蒙大发咽气,这些经历都不能与他现在亲眼看见王成贵在十分钟之间,由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了犯罪分子相比。这件事对他的思想,情感,以及种种素质所产生的影响是意味深长的。对于这种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感受,他只能在其中找出一些比较清晰的感觉,那就是爱情不是闹着玩的。它藏着巨大的危险性,不但基于人性方面,还基于道德、法律方面。板鸭喜欢赵丽,如果理智一些就不会是这个下场。问题是他的理性不够,本性占主导了。再有一点就是,“法律”的荒谬多少使他感到不寒而栗。
十天之后,工地上全体职工到老厂开公判大会,当板鸭被武装押进会场时,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解放的心像被提到树尖上摇摆。只见板鸭被反手捆绑着,光着头,被两个公安人员按下去,而他却强硬地抬起来。他的双眼充满仇恨,脸上布满血痕和青紫,衣服也少了几颗纽扣。宣布他犯流氓罪、抗拒罪判处五年有期徒刑之后,何也又上台宣布开除他工作籍。何也正颜厉色地刚刚宣布完毕,板鸭就绝望地大声喊道:“何杂种,你整我,老天要报应你!”
何也怒不可遏,冲上去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这一耳光太像解放印象中的那一耳光了,解放感情上是无法接受的。人群中有人呐喊“打死他!打死这个烂流氓!”
会场是老厂露天的一个场院,四周是低矮破旧的房舍。这些遍体鳞伤的小屋原本是劳改犯住的监舍,虽然迄今这座原属劳改企业的砖瓦厂转为国营已经五年了,但这些房舍还是给人一种沉闷压抑的感觉。每个窗户都有锈迹斑斑的铁栅栏,进出口是原来的一座小岗楼,上面有瞭望孔和巡视平台,下面是通道。地面的混凝土面层已经破损,坑坑洼洼。板鸭就被押在小岗楼的平台上,让下面的几百号工人指指戳戳的议论,讥笑,谩骂。间或也有些同情的腔调和叹息。解放关注着板鸭痛苦绝望愤怒的表情,心想,他真是太糊涂了。怎么能去偷窥赵丽洗澡呢?再说那天他不该跟何也扭打,如果当时他就认错,哪怕跪地求饶,不要激怒何也,他不以单位的名誉向公安写材料,说不定他这事也就在厂里解决了。尽管解放这会儿对所谓的法律还不太了解,除了一种莫可名状的畏惧之外,他隐隐感到许多案件的处理是没有公正可言的。因为事后他听说正是何也代表单位写的材料,向公安要求严惩王成贵,他才被判刑的。一个人的行为是否触犯“法律”,多半是要看单位意见——这种情况,令解放不可思议,费解而瞠目。所谓的“法律”其实是“有法无律”,这在当时的情况下,别说一个板鸭,含怨而死,含恨而亡的人有多少?这些虽然不关解放的事,不过,通过板鸭这件事,还是向他敲了一记警钟,抱不平和无可奈何。
散会时,解放跟着人群往通道口走去,忽觉郑芸从旁里向他挤过来。其实刚才他就察觉她离他不远,并且时而注视他。这会儿他转脸看她,她微笑着对他小声说:“我在轮窑后面等你,有话说。”
人们出了通道口,就分散了。他远随着郑芸在老厂的坯场上绕着走,确信没有人注意,便朝轮窑走去。轮窑是一座很长很宽大的椭圆型砖窑,有许多椭圆型的小门孔。比起解放他们“土法上马”的土窑子来多少有点现代化的意味儿。解放从一排余温未消的窑孔走过,瞅瞅窑里阴暗的光线,想起少年时代检阅台下那个地窑。要是一帮儿童用这里来做司令部,打游击,准是趣味无穷的。他慢慢来到窑子背后,见郑芸站在一堆码砌好的红砖旁等他。她穿着小翻领的衬衣,下身是一条素花棉绸裙,脚上穿着一双刚刚流行的中跟塑料凉鞋。走近了,他才看清她脚上还套着一双肉色丝光袜。她这身装束平常他没见过,至少没注意过,觉得清爽、秀丽。加上她那两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一前一后搭在肩头,就使他觉得,她还是美。他竟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忽视了她这种美。他踌躇地走到她跟前,她一直是盯着他的,此刻面对面,她便显得羞怯。耳廓浮上淡淡的红晕。
“我以为你还生我的气,不来呢!”郑芸说,微笑着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我从来就没生过你的气呀!”解放否认说。
“哼,你怕我看不出是不是?你一直在躲避我,讨厌我。”
“没有,没有……你是瞎猜的。”解放说:“不过,有些事情你也太多管闲事了。”
“我多管什么闲事?”
“我挨处分的事,是不是你告诉我妈的?”
“也不是我故意的,不过,那天你妈来我家跟我妈聊天,问及你在厂里的表现,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了,其实,解放,你工种不好,也不该这样泄气。”
“我从来就不泄气。”
“那你为啥要在大车上写‘饭碗’?还跟何也大吵一场!”
“我写了就写了,何也算个球!”
“你仍然没觉得是错了?”
“说不清!”
“那你认为王成贵的事是对是错?”
“也说不清。”
“解放,你别跟我赌气,我只是真替你担心。你老实告诉我,板鸭你该是了解的,你说他这种做法是对是错?”
解放觉得她这样说话还算诚恳,就说:“错是肯定错了,不过,我觉得属于教育的范围,不该推给公安法办。”
郑芸惊讶地看着他:“你真是这种看法?”
“是啊,难道一个人对事物的看法就不能不一样吗?”
“哎,解放!”郑芸语气凝重地说:“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不过石头。许多事情该随大流就随大流,你怎么总是犟呢!”
“你今天约我来就说这些?”
“你不知我为你挨处分的事失眠了多少个夜晚,我同情你又有什么用?听说你回家还跟你爸妈吵了一架……你听我一句好不好?不要太倔犟,什么都学‘油’点儿。”
解放各种各样的指责批评形成了天生的反感情绪,对郑芸也一样。她在厂里应该是一种成功者的面貌,事实也如此,她已经在人们的心目中是个固定的先进人物。但解放不这样认为,涉及到他为人处事的原则,他不论谁都不姑息迁就。他这会儿火起来,瞪着她说:“你说的‘油’点儿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别人指东我向东,别人指西我向西?别人说你摇头摆尾给好吃的,于是我就摇头摆尾?那么我问你,我长着脑袋是干什么的?我是人不是?”
“别说了,请求你!……”郑芸早把身子扭向一边,气得脸都涨红了。
“是你逼我这样说的……”
“不,应该说是你妈,她要我找你谈谈。”
解放刚刚释放的火气又燃了:“我妈找你?哦,搞半天,是我妈让你来帮助我,教育我,对不?”
郑芸惊惧地看他一眼,脸色一会红,一会儿白,两只手不自然地绞在胸前,终于经不住解放的质问,小声说:“你妈是要我这样,不过,不过……”后面的话终究被忍回去,转身就跑走了。
这分钟解放有点后悔了,他知道她后面的话应该是什么意思。自己又一次伤了她的心。不过,这辈子如果我们能相好,能成家,就要让她养成伤心的习惯。否则,不可能成。至少她改变不了我,除非我能改变她。眼看她跑远了,转过轮窑那边去了,他止住了喊她的欲望。她肯定又哭了,让她哭吧!解放慢慢走去,心里多少有些落寞怅然的滋味儿。哎,我为什么成这样一个人哟!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他怀着忧伤、失意、懊恼的情绪慢慢走着,越发觉得郑芸约他来这里不是跟他吵架来的,结局却变成了吵架。自己确实太唐突,太过分了点,然而自己又怎样能容忍她那种言论呢?他拐出轮窑的时候,打眼巡视,郑芸正好上了远处公路上的公共汽车。他觉得自己应该和她一起回家的,应该和她营造和递进一种情趣的,不过她走了。走就走吧,日子长着呢!
他依然慢慢走,那一片破旧低矮的房舍已经沉浸在暮色中了。这边是北工区,越过这片房舍,是桥梁厂和机床厂高大的厂房,挺拔的塔吊和高耸的烟囱。这些工厂才叫真正的工厂啊!他想,没想到自己的梦想化为当一个像样的工人都办不到,人生多没意义呀!他沿着坯场的小路接近那排矮屋,这排矮屋是刚才那片监房宿舍的延伸。当他接近这排矮屋的一扇窗户时,突然听到一阵乐器声从里面传出来。他定了定,走过去,却又回转来看那扇窗户,窗台高了点,他看不见里面,想想还是走算了。可是他往前走了十步的样子,又定住了。他听出乐器的旋律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像是二胡的声音,又像板胡的声音,但又觉得不是。他又回头走到窗台下,静听了一会儿,他感到奇怪,是谁在这破败的令人灰心丧气的房舍里凑出这么动听的曲子呢?可能是歌舞团的人来这里拉凑的?砖瓦厂不可能有这种人才。这么一想,他又离开了,走得很慢。然而那乐器声夹着一种悠扬缠绵的情调,在他的耳畔萦绕不散,他终于又转身回去。
他在地上找了几块砖,垒了一尺高,之后一只脚踏上去,试了试,觉得还稳,便双手扒着窗台一跃,双脚站上去,朝屋里窥望。琴声清晰极了,他看见里面是一间用报纸糊满了墙壁的宿舍,大约十来平方米。两侧铺着两张单人床,中间是一张三抽桌,桌上放着茶杯、一个笔筒,还有几本书籍。他没看见人,但琴声明显就在耳边了,他就偏过头去探望,正好与坐在床头拉琴的一个青年人的目光相遇了。这人看见他只是点点头,并没有放下肩颈上的琴。解放却打量着他,看他的相貌估计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戴着一副近视眼镜,面颊消瘦,神情矜持。解放再次与他目光相遇时,就觉得自己有些冒昧。刚想跳下砖礅,正好拉琴的人也把琴搁下来,解放立即难为情地解释道:“对不起,我路过,听见你拉琴真好听。”
“哦?”拉琴的青年立刻站起来,凑近他笑说:“你喜欢琴就进来嘛。”
“不不……”解放窘道。
“不要怕,我猜你是新厂那边的,对不?”
解放点点头。
“那我们是一家人,进来进来!”青年人热情招呼说,一边把门指给解放:“从那边绕过来。”
此时此刻,一句“一家人”把解放的心烘热了。解放没想到“一家人”还能把琴拉得这样好听。而且这种琴解放只是在交响音乐的电影里见过。解放不再顾虑什么,绕到这房的正面,来到门前。
“来来,这里坐!”拉琴的青年迎着他招呼说,笑容可掬,谦虚客气,使解放的拘束感减轻了,他进屋坐在床沿,年轻人又给他倒了杯开水。
“别客气……”解放接着茶杯,又环视了一遍这间小屋,之后,把杯子搁到三抽桌上,就一直盯着那把琴看。
“你喜小小提琴,会拉吧?”
解放摇头,尴尬地笑说:“不会不会,真的……”
“嗳,不用谦逊嘛,来,拉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