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翅膀》十一
十一、爱情的支撑
从这天起,解放与欧阳山成了亲密的朋友,与小提琴结成了事业的伙伴。第二天下班后他又搭公共汽车跑来听欧阳山拉琴,不停地问这问那,向他请教。欧阳山看着解放眼睛里透出一种坚毅的神采。觉得他内心深处有一种能量巨大的动力。他学琴不像是为了好玩,而是怀有明显的目的。于是总是很认真很耐心地教他持琴持弓,教他识谱和练习基本音阶。解放很谦虚地领教着,时而流露出对欧阳山的尊敬和崇拜。这种态度又使一样处在逆境中的欧阳山得到了精神慰藉。欧阳山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是老“右派”,下面还有几个兄妹,如今都被遣送下放到一个边远的少数民族山区。唯有他留在城里,拥有这份工作。他是他们家庭的希望和顶梁柱。表面看来他温文儒雅,生性谨慎,甚至有些怯弱,而他的内心却也是被责任和前途压得喘不过气来。因此相识解放以后,特别是他知道解放的母亲在“市委疏散下放办公室”以后,对解放就更加另眼相看了。这天解放练琴到了最后一班公共汽车的时间,不得不走了,他就送解放上车。解放视他为志同道合的老大哥,是有“本事”的人,总是那样亲善、谦和,解放常常心怀感动。
公共汽车经过一段黑暗的郊野,便看见他们这座山城闪烁的灯光。末班车很空,解放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扫视着窗外掠过的市郊景物,小加工厂、石灰窑、农田、小餐馆,树林、山坡,房舍,心下竟然涌起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和踏实感。如今万里长征开走第一步了。一个拉大车的小提琴演奏家,一个靠自我奋斗走进辉煌艺术殿堂的人,一个新的自我已经在向自己招手了。
下了车,他想回家看看,都走到大会场了,一想还是回厂去好。于是径直朝厂里走去。走到龙潭口,他第一次没有心思观察这里景致。尽管夏夜的河风很凉爽,星光灿烂,塔影憧憧。他来到厂里,工棚透着明亮的灯光,远远就听见冬元、铁锋他们的吵嚷声。进了门,只见他们围在一铺空床上打扑克牌。他大步走向自己的床位,冬元喊道:“解放,来,赌饭菜票。”
意志消沉的时候,他偶尔也跟他们玩玩,此刻根本没这兴趣,摇头拒绝了。他坐在自己的床上稍歇片刻,拍拍床上的灰尘,脱了衣服躺到床上想自己的心事。那帮难兄难弟的嬉笑怒骂声干扰着他,心下更坚定了学习小提琴的决心。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希望和前途的时候,心态和观念会扬起微妙的变化,他忽然想到郑芸了。哦,郑芸!应该让她知道我卢解放此时此刻的心态。也该让她对我改变一些固有的看法了。第二天上班时,他去机修车间找黄油抹板车轮轴,正好见郑芸在钳工桌的锉一个齿轮,他也不管其他人会不会在意,直接走到她跟前说:“帮我找点黄油抹板车轴。”
郑芸见他这种少见的大方坦然的神气,扭脸看看车床边忙碌的黄有才、朱师傅和正在拆卸一台变速箱的小龚,周姐等人,莞尔一笑说:“在那边,你跟我来。”说着就带他来到车间置放着各种油桶的角落。她掀开黄油的桶盖,用一根短棍挑着黄油,解放盯着她弯腰的姿态,小声说:“那天我可能错怪你了,但我是无意的。”
一坨黄油刚挑起来,话声使郑芸一阵颤栗,油又掉进桶里。她慢慢转过脸来,脸红如霞,目光闪闪,说:“解放,我知道你是无意的。”
解放见到了她那激动的神态,自己也异常激动。这种感觉神奇而又甜蜜,但只能如此,他还想把自己学琴的事告诉她,一时竟哑口无言,两人互相默视了会儿,郑芸再次挑起黄油递给他,恢复了平静的神态说:“下班送我回家行不?”
解放点点头,提着黄油离开了。可是到了下班时,他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匆匆进城赶公共汽车上欧阳山那里去了。连续三个月,他每天下班都往老厂跑。他一边学琴,一边听欧阳山拉琴,看他是如何运弓,那四个粗糙的手指是怎样灵活地在弦板上点缀出每个音符。这时候解放还不知道要学好小提琴必须经过专业化的训练,仅仅以为只要会拉曲子,拉得好听,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小提琴手。事实上欧阳山也没有经过正规训练,他是凭着爱好和拉二胡的基础改拉小提琴的。他几乎每次都要重复拉几个曲子,马思聪的《思乡曲》,《梁祝》《牧歌》、《红河山歌》等,他的水平只能拉奏其中的主旋律,难度较大的“华彩乐段”他就应付不过来。不过,这些抒情悠扬的曲子片段在他晃动着身子半闭着眼睛的动作中似水流泉般地涌出来时,确实使解放钦佩不已。这应该是我拉出来的琴声,他总是这样想。
“拉得太好了,欧阳山,要达到你这种水平需要多少时间?”
欧阳山把琴搁下来,想想说:“如果你每天坚持练习两小时,大概两年吧。”
“那么练四小时只要一年,练八小时只需半年。”
欧阳山笑起来:“八小时不可能,不过,还是那句话,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
“到时候我能上台演奏吗?”
“伴奏可以,独奏不行。”
“为什么?”
“我们充其量是业余水平,有些独奏曲是我们永远无法演奏的,它要求高超的技巧和过硬的基本功。”
解放大吃一惊,并不相信高不可攀。心想,我一定会达到独奏水平的。接着他又开始练,学欧阳山的手指在弦板上跳动,可是他的弓毛在弦上总是鱼鳅似的滑动。欧阳山说:“解放,你不能操之过急,刚开始学,不能乱拉乱按,你的持琴还不正确,运弓也有问题。”
“我都学了三个月了,该练指法了嘛!”
“不行,你得从头练习。持琴不正确会影响今后的发展,来,你先坐正挺胸……对,把琴搁在面部与肩头中间,四十五度的位置……对,记住运弓的手腕手臂及手指的配合,不能用大拇指托琴,这个毛病我原来也有,后来看《小提琴演奏法》才纠正过来。你必须用肩托和下颔压住,否则,将来会影响你的换把和指法训练。”欧阳山按书本的要求,耐心地指导着。
解放就这样学琴,越学越上瘾,越学越觉得趣味无穷,越学越对前程充满信心。他把学琴上的每点进步,都看成自己的翅膀在每一天长大,待到羽毛丰满时,就是起飞翱翔日。他由每天跑老厂去学,到萌发了想买一架小提琴的强烈愿望。不久,这个愿望得到了实现。欧阳山介绍他买到一架旧琴,七十元,他付出了两个月的工资。欧阳山说这把琴低音浑厚,高音略差些,但对解放来说,一切都足够了。他无需每天辛辛苦苦地跑老厂了,只是每个星期六去一次。每天天蒙蒙亮,,他就开始练琴。在宿舍吵别人,他就到坯场上去拉。午间的太阳再大,他照样戴着那顶草帽找清静的地方练。他遵循着一种错误的(也可以说是业余的)教学方法,一直拉到手指发麻,手臂酸痛,才停下歇一会儿。
大车班的弟兄们起先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他,后来又用那种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有予以嘲笑、奚落的态度对待他。再后来,见他每天都一本正经,不苟言笑,而且是愈拉愈有劲,愈拉愈起得早,睡得晚,甚至见他连拉大车的空闲间也手顶着下颔,活动手腕,方知他是入魔了。于是反而关心起他练琴的进步来,遇到好听的段落也静静地听一听,评论评论。
一天清晨,何也突然在他办公室门口来回踱步,晨雾刚刚消散,稀微的雀鸟声在周围的山坡上鸣啭,坯场上一片安静,草搭子盖着一排排砖坯秩序井然。解放在其间练琴,露出半个身子,时不时地引起何也的张望。解放发现他在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继续拉着。
中午吃饭时,他蹲在食堂门口,小龚突然打了饭来到他跟前说;“解放,我想跟你谈谈。”
他抬了抬眼:“我没空,吃了饭我要练琴。”
“我代表组织找你,行不?”小龚严肃道。
“好吧……谈什么?”
小龚瞟瞟窑子说:“走,去那边清静些。”两人便来到窑子的阴影处,各自找块红砖坐下。
“解放,我今天是受组织的委托找你谈话。“小龚坐下后就开门见山地说,绷起了解放的听觉神经。
“我们想知道最近你在想什么?你天天练琴,和领导及大家都疏远了。是不是你有什么想法,或是对何主任、我、周姐有什么意见?我们畅所欲言,交交心,怎么样?”
解放咽下最后一口饭,把碗往地上一搁,说:“我没什么想法,对你们也没什么意见。”
小龚笑笑说;“嗳,解放,我们可以说还是互相了解的嘛!我知道你是个心直的人,你不必有什么顾虑,有想法就讲出来,我们决不计较。”
解放纳闷地看着小龚,觉得他这种说话的方式好像还是头一回。他想,我在你们眼里算什么?居然要我提意见,这真是奇怪。他说:“我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你们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我倒想听听。”
小龚也放下碗筷,看看解放,欲言又止,忽而道:“你真的没话说就算了,只是何主任很关心你,觉得你不像以前了,你变了……”
解放打岔他说:“你的意思是我不尊重领导,对不?”
“也不尽是这样,”小龚盯着他;“大家看你这段时间天天拉琴,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好像拉琴第一,工作第二,也不追求政治上的进步了……”
解放这会儿真的想发火,他一压再压腾起的火气,说:“小龚,我现在就有个想法告诉你,我拉琴纯属于个人爱好,一不违反厂纪厂规,二对工作不会有影响!再有,我认为练琴与政治进步无关!第三,我并没有因拉琴而影响和同志们的团结,大车班的弟兄们跟我相处好得很。你明白不?”
“这个……当然当然……”小龚阴着脸说,忽然站起来:“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谈的了,你别误会,好,就这样吧。”说罢走了。
整个下午,解放都闷闷不乐,每趟砖拉到坯场,都感到特别累。阳光柔丽,天有上丝状的云絮。他总在想,他拉琴究竟碍着谁了?小龚的口气时明显流露出何也对他的不满,对自己有看法。莫非一个人连爱好都不允许?那么一个人允不允许有理想和梦想呢?如果人不允许有自己,那生命还有意义?解放第一次感到单调、笨拙、平庸的日复一日的劳累,远远没有心累。这件事他一直放不下,琴照样练,而且更勤奋更认真地去练。这天下班时赵丽和郑芸从机修车间那边向他走来,他刚准备回宿舍练琴,赵丽就单独走到他面前说:“解放,郑芸找你有事。”赵丽自从板鸭那件事后有些变化,除了郑芸很少和人说话,尤其是见了男生就躲开,眼睛里时常露出忧郁的神态。可是这会儿解放发觉她的目光里有一种味道,难堪、羞涩、无奈、妒忌及隐隐的渴望,总之很复杂。解放觉得她可能猜到他和郑芸的关系了。
赵丽说了这话后转身去前面和郑芸打个招呼,先走了。解放便向郑芸走去,她站在那里等他。解放来到她跟前,她说:“陪我走走,送我回家,行不?”
解放蓦然想起那天要黄油答应过她的,一股歉意涌上来,立即点头,说:“你不怕影响了?”
“走吧。”郑芸不置可否,扭身就走。厂门口那边走着下班的同事们,偶尔有个别人回头朝他俩看了看。解放发现,其中何也也回头张望。
两人并肩走出了厂区,互相都沉默无语。稍会儿,解放耐不住了,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郑芸温婉地看他一眼,说:“我又没找你……倒应该问问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赵丽说你找我么?”
“不是那天要黄油你叫我等你下班么?”
解放傻笑着:“哦,是的,那天我忙去老厂欧阳山那里,就忘了。”停了停又说:“向你道歉行不?你看,现在我不是陪你回家了。”
郑芸扑哧一笑;“我觉得你真怪。”
“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