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翅膀》十二
十二、起色
解放学习小提琴的进步确实是惊人的，他不仅愈来愈熟稔地掌握了小提琴演奏的基本技巧，对乐理知识也有了长足的了解。这使他每个周末或是隔个十天半月到欧阳山那里请教时，都使欧阳山暗暗惊讶。有一次，欧阳山听他拉奏了《红色娘子军》里的“团丁舞”那段落时，欣喜地说：“解放，我发觉你拉琴有个优势，你的手指长，而且有弹力，你的快弓拉得很清晰。”
解放谦虚地笑笑说：“不行不行，我差你还远呢！”这样说，心下却为欧阳山能发掘他这个小小的优势而高兴。其实从小到大，解放对艺术都有一种天然的悟性，只不过生活环境没有对他敞开这扇门。如今这个机会终于在他的命运里出现了，他就奋不顾身地跳进去了。音乐已经成了他精神的依靠，拉琴成了他的希望。他开始对欧阳山有限的教习方法感到单调、欠缺。他去新华书店寻找这方面的书籍和教材，然而这个时期书店根本没有这方面的书。他就买回一些“样板戏”的曲谱，用来练习。他发现欧阳山的慢弓拉得沉静饱满，而遇到十六分或三十二分音符的连奏就乱套，于是就格外注重自己的快弓练习。他选一些曲子的十六分音符开始练，他觉得要超过欧阳山必须攻克快弓，让弓法和指法密切地配合起来。
欧阳山听他拉了曲《白毛女》中的“红头绳”片断之后，笑吟吟地说：“解放，我最近攻下了一首独奏曲，叫‘新疆之春’，我拉给你听听。”说罢，他稍稍凝神屏气，一个重下弓，在e弦上奏出两道响亮的音符，接着便一鼓作气，拉完这首曲子。解放顿时目瞪口呆，这曲子的弓法多变，指法新颖（出现左手小指拨弦），而且旋律优美动听，仿佛真有一个阳光明媚、鲜花盛开、人欢鸟鸣的边疆春色出现在眼前。当欧阳山的强有力的撞弓和弦结束这首曲子时，他还没有从那种眼花缭乱的指法上逃脱出来。欧阳山一放下琴，他就喊：“太好了！欧阳山，再拉一遍，再拉一遍。”
欧阳山为此刻能较完整地拉奏这首曲子也小有得意，说；“这样好不，你拉着，我去食堂打饭菜来，今天正好吃肉。吃完饭我们到附近的小河边去拉。”
解放兴奋说：“好，你快去快回。”
这个傍晚，解放和欧阳山兴致勃勃地提着各自的小提琴，来到附近一个村庄旁边的小河边。这河实际上是一条清澈的小溪，从一片农田之间淌过来，他俩在一棵老柳树下停住，解放说：“就在这儿吧！这里的景色好极了。”
欧阳山看看环境，的确不错。老柳树低垂着蓬勃的枝叶，散发着九月的叶香。当他把琴拉起来时，解放感到了长久以来难得的快乐。他一边聆听舒缓的琴声，一边关注四周成熟的田野。暮色从远山那边悄悄降临，像乳白色的纱巾飘浮下来，慢慢笼罩了那边炊烟袅袅的村庄。
天尚未黑尽，月牙就在天边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两岸的田野间传来青蛙的蝈蝈声。解放不断寻巡视着暗蓝色的天空，捕捉着每一只雀鸟归巢的身影，蓦然看见两只白鹤一前一后从远处的稻田里飞出来。他痴痴地盯着它们看，它们起飞时双翅奋力地扇动，盘旋时相互追随，眼看要飞远了，又绕回来。解放心想，它们可能也是被欧阳山的琴声迷住了吧！此刻欧阳山正在拉奏“梁祝”，解放突然涌起一种甜孜孜的感觉，看来人需要爱情，白鹤也需要，否则，它们为什么成双成对呢？它们起飞的姿态多么艰难，双脚吊在翅膀下，似乎预防不测的坠落；翅膀扇动的频率就像遇险的游人在拼命划水，一旦升到了空中，看，它们飞得多悠闲啊！是的，从前我曾经羡慕高空的鹰，没想过它起飞之前的艰难过程。看来我也一样，必须奋斗奋斗再奋斗，哪怕是逆风千里，电闪雷鸣，一定要作好起飞的准备。人生啊，无需想得太多，大自然把一切思考、哲理、逻辑、真谛都告诉你了，沿着自己的路只管走吧！
欧阳山的琴声停了，解放扭脸看看他，忽然说：“阳山，你应该去考歌舞团，你这样想过没有？”
欧阳山扶扶眼镜，没想到解放这样问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实话对你说，我拉琴只想排解心中的苦闷，纯粹是聊以自慰。”
“不对，你应该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
“是啊，可是一入社会之门呀，精华消耗了，甘愿尝前人遗弃的槽粕，或苟且敷衍，或自命得意，也就左顾右盼儿女而完结……”
“这不像是你说的话……”
“是柔石说的，三十年代一个左翼作家。我们作为一个人渺小得很，解放，我更关心我的现实呀！”
“你的现实？”解放惊讶。
“是的，我的父母弟妹还在那个偏僻的乡村盼望我帮他们弄回城来，再说，我的小提琴水平充其量只是业余，我已经不可能深造下去，年龄不饶人呀！”
“听说你爸是老师？”
“父母都是，他们在民中教书十多年，结果父亲却被打成‘右派’，城门失火，殃及鱼池。全家被遣送下放！”
“我妈就在市遣送下放办公室工作，我回家尽力跟她说说，帮帮你，只是你不可能认为拉大车能拉出前途来吧？”
“当然，我想还是要想办法当上机修工，学一门技术，将来的发展，我看没有技术寸步难行。”
“可是明摆着你我没这个命呀！”
“厂里有一台烂柴油机，习厂长会上说过，谁能修好它，谁就能调进机修车间。因为机修车间没有人能修好，这是那台东方红推土机上卸下来的，就是说，修好它，厂里能省一大笔钱，买新的推土机。”
“可是你根本不懂嘛！”
“我可以学，书上有，还有几个同学在搞这行，我想请教他们，一定能修好。”
欧阳山的这个想法，解放一直没想通。他在他心目中向来是个值得崇拜的人才，把人生的希望、前途、梦想、仅仅寄托在当一名机修工上，未免太胸无大志了。相反，他更加认定自己的目标，拉好琴，走进专业队伍里去。
这一晚他们聊了好久，第二天解放睡到十点半才起床，见欧阳山果真在桌边读一本《内燃机原理》，觉得扫兴，也不想打扰他，看他的书架上还有十几本书，翻了翻，向他借了两本，一本小提琴教材，一本鲁迅的杂文集，就和他告辞，提着琴回到城里。
正好是星期天，有一丝秋天的凉意。因为是收成季节，大街小巷都挤满了赶集的农村人。解放手里提着的琴盒牵引着一些诧异的目光，他好不容易从七街的人流中挤出来，寻思着是回家还是回厂。想想还是觉得应该回家看看，自从上次和父母顶撞搬到厂里后，他一直耿耿于怀。家始终是家，父母虽然不理解自己，自己应该理解他们。况且要跟母亲说说欧阳山的事。也该他们知道，自己在学小提琴，并且可以拉一些曲子了。步入大会场，他的脚步慢下来，这里不分平日和集日，永远都是宽松、活跃、令人愉快的。一帮小朋友在放风筝，他有兴致地观看。只有一架风筝飞得较高，其它的时不时栽跟斗掉下来。解放对跑到身边的一个小朋友说：“你知道你的风筝为什么飞不起来吗？”
“可能是不顺风吧……”小朋友眨闪着明亮的眼睛看他，满脸的汗水，脖颈上的红领巾歪在一边，很淘气的样子。
“不对，”解放说：“你把风筝拿过来我帮你整整，保证能飞很高。”
“真的？那好……”小男孩跑到前面把落地的风筝捡回来，解放仔细看了看，说：“你用单线牵风筝，重心不稳，应该这样系……”说着就蹲下来把线头分做三个点，系在风筝支架上，之后再连上中心的长线，然后拉了拉，说：“你试试，这回肯定能飞。”
小男孩半信半疑的拉着跑，果然就见风筝稳稳地升起来。解放喊道：“快放线，放线，趁现在有风。”小男孩就立即放线，风筝迅速升到空中去了。解放站在那里看，小男孩兴奋地大声叫：“谢谢叔叔，谢谢叔叔！飞喽，飞喽！”他快乐地跑走了。解放顿觉眼角有些湿润，曾几何时，他已变成“叔叔”了？光阴荏苒，韶华难留啊！正这时，一个人突然在他肩上拍了一掌，旋即哈哈大笑。解放扭脸，见是一张模糊的长脸，揉揉眼，却是大笠站在跟前。
“哦，是你啊！”解放的心紧缩了一下，尴尬地笑笑。
“怎么了？你……”
“眼睛进了沙子，不过好了。”
“嗨，想不到这里碰见你。”大笠穿一身笔挺的中山服，头发像一块瓦搭在一边，仍然笑嘻嘻地盯着他：“怎么样，大毛，好久没见面了，在砖瓦厂干得不错吧？”
“你现在在哪儿？”解放反问。
“刚刚工农兵大学毕业，回团市委。”
“哦……”
“听说你的工种是拉大车？”
“嗯……”
“嗯嗯嗯，为什么不找我爸说说，调机修车间？”
“不必了，干什么都一样。”
“哟，看来你蛮进步的嘛！哈哈！……你手里提着什么？”
“琴。”
“什么琴？”
“是琴就行了，你管它什么琴。”
“二胡？月琴？吉它？我看看。”
解放扭过身子，不让他看，说：“有什么看头嘛！你又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