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翅膀》新章节
一、家有新机
在解放成长的经历中,“家庭会”似乎从来没有过先例。二十二年来,从记事起他就听过、见过,并且参加过各式各样的“会”。少儿时代的“入队宣誓会”、“忆苦思甜会”、“家长会”,中学时代的各式“批判大会”“自我检讨会”,“学毛著心得体会会”、“政治学习会”、“表彰会”、“斗争会”、乃至警卫森严的“公审大会”等等等等。这些会,在解放心目中早已形成一种“质”的概念。就是说,万会不离其宗——终归是教育人的,是某某人说了算,绝大部份人只有听的权力,领会、执行的权力;没有讨论、争鸣的权力。“三反五反”“四清反右”期间,解放虽然年幼,后来也听说不少关于“引蛇出洞”、“枪打出头鸟”的事。结果大多是谁“讨论”谁倒霉,谁“争鸣”谁就是“牛鬼蛇神”。然而母亲说的开个“家庭会”是什么情况呢?时下大背景依然是“阶级斗争为纲”,但在解放的心中早已产生了“民主”的渴望。其实“民主”究竟是什么,他并不清楚,只是觉得现实一切都不公平。他想要公平,是不是父母的内心也有这种意向了呢?是不是父母觉得他们都长大成人了,家也该有一点民主的气分了呢?总之解放搞不清,并且有一点儿好奇,一点儿忐忑,一点儿不好意思。当他们全家围坐在小屋里时,解放感到了父母同样有些拘束、难堪、别扭。父亲吸着烟好半天不说一句话,母亲哼哼哈哈明显表现出不适应用这种方式来对子女说话。
“毛儿,柴禾收拾好没有?”母亲先问,之后又说:“三三,跟我倒杯水来。”之后又对父亲说;“你少吸点烟,弄得满屋子都是烟气!”
解放实在憋不住了,说:“妈,今天开家庭会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吧!”
“哦,是啊……”母亲应道,看看父亲,结结巴巴地说起来:“我们家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合在一起了,今天少你,明天又少他,毛儿甚至几个月不见面。不过,几年来最缺的是你爸,好在他从今以后又天天在家了。今天呢,我和你爸商量,主要是要告诉你们最近家里的两件大事。一是你爸出来工作了,暂时安排在农机公司;二是我们家要搬家,搬出这个鬼地方!我们的意思是家里面这些年确实非常被动,在心理上给你们造成很多压力,这不怪谁,怪我们家命不好。我们都希望你们放下思想包袱,尤其是毛儿,好好努力工作,争取表现,争取上进。另外,关于农机公司宿舍那三间房我们看了,毛儿和二弟还没有去看。房倒是别家腾出来的旧房,我看那墙壁有些粉刷脱落了,窗户玻璃脏得一塌胡涂,还有水管、灶台都不好用。我们要彻底整一整,如何整,毛儿你是三兄弟中的大哥,你说说。”
一家人的目光都盯着解放,解放想了想,横了横心说:“我看要整容易得很,请几个泥水工几天就成。不过,我不愿意搬家。”
解放说完,立即垂下眼皮,但还是感到全家刺人的眼光。父亲的斜眼、母亲的惊眼、二弟的傻眼、三弟的瞪眼。稍倾,母亲说:“你看你看,我们一家人全是犟拐拐,真是怪事!大毛你咋个总是和我们想不到一块儿去?从小到大都是这个烂毛病!要找泥水工我还用问你们?明摆着三个大大的儿子,这点活都甩手请人,花钱不说,别人看了会怎么说?哼,还有,不愿搬家为什么?真想把这自来水棚坐穿呀!真是不知好歹!”
接着一家人七嘴八舌的议论,都对解放含着指责和劝说。解放一句话没说,父亲一直在估量、揣摩他。倒是二弟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说他不愿搬家的原因是舍不得离开这里,住习惯了。解放不置可否地苦笑,父亲却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毛儿呀,就这德性。重感情,讲义气,这样拿得起,那样放不下。什么事都凭感觉心直口快哗哗讲出来,也不动动脑筋。这事就按你妈说的定了,你们三个礼拜天去清扫房子,搭灶台安水管我找人,那是技术活,你们干不了。”
接下来一家人弄饭吃,吃罢饭,二弟三弟母亲都叫解放拉拉琴,解放也想显示显示,认真地拉了几段熟练的曲子,获得一家人的夸赞。解放趁机对母亲详细说了欧阳山一家的情况,恳求母亲帮忙弄回来。母亲同情地说:“我尽力吧!他家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不过,要弄回城来必须经过市委办公会讨论,我可以提出报告,关键是理由。他父亲是右派,困难大,看着办吧。”
解放说:“他爸是右派,他妈和他弟妹总不是右派呀!”
“是罗!”母亲说:“估计很快有较宽松的新政策下来,到时我会办的。”
家搬过去的时候,解放想到了幼年第一次搬家。那时候的大会场、检阅台、院坝勾起他种种童心的幻想。新奇、兴奋的印象对比起这一次搬家来,可谓大相径庭了。这幢两层的宿舍楼面临着全市最宽阔的大街,也就是剑江中路。街上车多人多嘈杂不息。所幸的是离郑芸家非常近,她家就住在街对面一个有铁门的大院子里。其它的解放找不到任何特殊的感觉。不过,房子的空间和开间都显得正规,睡在床上的时候,看着平坦洁白的开花板,多少有一点新鲜感。然而,最能消解解放郁郁闷气的,还是在这房里练琴。这幢楼全是水泥预制板砌的,拉琴的共鸣声特好。他那架不咋样的小提琴,在这屋里一拉,简直像换了架高级提琴似的,为此他又搬回家来住了。他们家的三间房,楼上有两间,楼下一间。楼下这间解放占了,母亲说要兼做厨房,解放不在乎,只要练琴不受干扰就行。
搬家初期的这段日子里,父亲的一些老战友、老同事、老部下,一些久违了的熟悉的面孔,时而也在家里出现了。他们来家吃顿饭,跟父母聊聊天,喝杯茶,悄悄议论一些有关时局方面的事。建国的父亲来过两次,有一次是傍晚,一家人正在吃饭,他来了,后面还跟着父亲的老下属原来物资局的科长伍叔叔。父亲搁下碗站起来招呼道:“哦,老雍,老伍哇!快请快请。”
母亲迎上去,笑说:“哟,你们来得巧,一起吃饭,我再炒两个菜……”
二弟,三弟都先后叫着:“雍叔叔好!伍叔叔好!”
雍参谋长满脸和气,笑容可掬,说:“孩子们越来越懂事了,别客气喽,我和老伍吃过了。”
“那么上楼去坐吧,这儿乱七八糟不方便。”父亲说,领他们上楼去了。
母亲便斜了眼说:“毛儿,雍叔叔、伍叔叔来了,你也不喊人,不理睬,一点礼性都不懂。”
解放仍然吃着饭,抬眼说:“有什么喊的,爸爸至今也不见他们帮什么忙!而且为电子管批斗爸爸和我时,伍叔叔的口号喊得那么凶,没意思极了!”
母亲气道:“那时候人人自危,谁还帮得了谁!再说,他们和你爸几十年的关系,如同你和建国他们的友谊,随大流喊几句口号,有什么计较的?”
解放恼起来:“妈,我不是存心和你顶撞,我看你们这辈人只有斗争,没有友谊!毛主席说与人斗其乐无穷,真是这样吗?”
母亲被这番话震呆了,端着刚冲好的一壶茶一动不动,盯着解放。片刻,她把茶盘咚地放回桌上,说:“你个死烂儿!我们这辈人辛辛苦苦把你们养大,枪林弹雨走过来,你以为容易呀!”
“就是罗,你们的火药味太重了!”解放挖苦说,旋即一笑,目的是让母亲的火气压一压。
“唷唷!”母亲无奈地叹道:“你个从小看大无长进的,什么时候才懂事哟!”转而对二弟说:“建儿,把茶送给你爸他们去。”
解放用腿碰碰二弟,二弟看看母亲,又看看他,说:“妈,你自个儿送上去嘛,这几天我练足球摔了一跤,上楼梯腿就疼。”
“那么,三三,你送!”母亲恼怒地向三弟下命令,三弟瞥瞥两个哥哥,又看看母亲,端着茶上去了。
这里,母亲还想跟解放论理,她向来是争强好胜不示弱的,何况对这个从小就伤透脑筋的儿子。可是她还没开口,解放就抢先说:“妈,我们也别争了,算我说错好不好,你和爸爸的老同事,老战友来了,你不去陪他们不好,你去嘛!”
母亲还是忍无可忍地叨唠了一句:“晓得人家的子女是怎么教育的哟,只有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说着走出门,随手把门啪地一声拉上了。
解放和母亲的“矛盾”,从这时起就公开化了。遇到“原则”问题,看法、见解,不合他理念的他就坚决顶。除此,母亲还是母亲,父亲还是父亲。说到内心深处,他爱他们,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飞起来,会让他们看一看,他是不是一个不争气的东西。
为此,他干活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保护他的双手。每月一双劳保手套戴烂了,他就捡别人扔掉的两双合起来戴。这天上午他刚把一车砖坯拉到坯场,坐在车扛上喘口气,就看见厂门口轰轰地开来两辆推土机。
“是老厂的推土机!”冬元叫道:“看来那边要跨了,这边要上马了!”
他说得不错,老厂的泥料已尽枯竭,许多工人,设备陆续调过来了。
机房里,坯场上的人们都引颈张望着,推土机是红色的,像两架装甲车,一直驶到隧道窑的坪场上停下来。何也扯着嗓子喊道:“大家各就岗位,不要影响生产,推土机有什么好看的!”
铁锋一只脚踏在车扛上,嚷道:“妈的,这回动真格的了!从进厂那天说搞现代化,耳朵都听出老茧了,看样子,有盼头啦!”
“快来接砖!大车班的苏冬元,卢解放……”何也一个个喊着。
是初冬天气,干冷,无风,没太阳。但拉大车这种活干起来是不觉得冷的。解放热气腾腾地拉着这车砖到了坯场,正在砖埂上架着,忽听有人喊他:“喂,解放!”他抬脸一瞅,不由惊喜:“欧阳山,你,怎么来了?”
欧阳山穿着一套油渍斑斑的工作服,走近他笑道:“我调过来了。”
“唷,太好了太好了!”解放高兴得叫起来:“阳山,你来我拉琴就有伴了。最近我在练习《山区公路通车了》,这曲子我听过唱片,真有劲!”
“好呀,不过,这曲子的快弓多,有很大难度。”
“我一段一段攻克它,下班我拉给你听听。”
“好好。”
“还有,你的事我跟我妈讲过几次了,她会尽力帮你的,你放心。”
欧阳山乐呵呵地笑起来:“那就太谢谢你了,解放。”
“说哪样话,阳山,拼了命我也叫我妈帮你这个忙!”解放说着接过欧阳山递来的香烟,看了看品牌,说:“哟,清定桥呀!”
“是呀,我开推土机了,前几天厂里派我去搞了一天外协,帮桥梁厂推一片地基,送了我一条,回头我分你几盒。再有,我那架金钟牌小提琴也送给你好不?”
解放心里滑过一个念头,该不是我帮他他酬谢我吧?这可不行,就说:“不不,你那么好的琴我坚决不要……”忽然想到欧阳山为什么能开上推土机,又说:“你是不是果真把那台柴油机修好了,才调你开推土机的?”
欧阳山乐滋滋地说:“是啊,所以我不再拉琴了。好了,下班我们再聊,你忙活吧,那边姓何的在向我们瞪眼睛呢!”
“下班见!”解放瞥一眼站在油台旁边的何也,他确实探望得不耐烦了。于是继续忙着架砖,一边想,欧阳山仅仅修好一台柴油机,就成了技术工,这比起拉琴来太容易了。我拉琴当真有没有前途呢?欧阳山都放弃了,而且一转向就立竿见影,我呢?……不行不行,我没有选择,技术工怎么能和艺术家相比呢?我一定要拉出前程来,要飞翔,一定要飞!
下了班后,连续的好长一段日子,解放和欧阳山虽然保持、甚至加深着友谊,心里却对他少了点崇拜的意味了。他们虽然经常促膝长谈,时而还交流拉琴的技艺,但是,解放对他多少掩蔽了理想的心扉。他感到了内心的孤独,这种感觉尽管有过多次,这一次却是特别明显。不错,隧道窑动工兴建了,从四川开来了一支建筑队伍,浩浩荡荡一百多人每天都在工地上忙碌。两幢宿舍、办公楼,制成车间、配电房、澡堂,都先后动工了。老厂宣布下马,大笠的父亲和原厂的一批中层干部,都调过来投入到紧张的基建活动中去。为了配合基建,解放他们更是加班加点生产红砖。在这轰轰烈烈的,紧张、纷纭、嘈杂的场合里,解放这颗孤独的心在忧伤着,祈祷着,抽泣着。但是,他只能深深地把自己掩藏起来。他觉得现实与他如同风马牛不相及,只有一点他觉得自己无法回避,无法逃离和躲闪,那就是爱情。这恼人的世俗的陷阱啊!这美妙的温馨的诱惑呀!这一张如丝如絮如筋如箍的巨网啊!谁能抗拒和抵御呢?他曾经闪过这种念头,当一个终身的光棍。然而一到夜间,身体内的雄性激素就疯狂地逼他朝这网里跳。他不得不投降,他觉得只有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