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翅膀》二章二
二、明确恋爱关系
这次聚会,母亲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对于解放,她始终认为是个不成熟的儿子,觉得他的行为、言语、思想,都是怪僻的不成熟的表现。她希望他“懂事”,“争气”,从十岁盼到二十岁,现在又从二十岁往上盼。但是说到底,她内心对儿子的信念已经动摇了。她看得出来,解放在厂里再怎么样,也好不到哪里去。看他每天拉大车的活儿,她心里也痛,也希望他能当一名技术工,学点真本领。恰好解放对她说请的人都是机修车间的,解放特别强调了欧阳山要来,这引起母亲的兴趣和注意。再有,母亲至少问了三次郑芸来不来,解放说当然要来。母亲的热情就更大了。母亲的潜意识认为,解放如果能与郑芸相好,那么一个好媳妇可以抵消儿子的全部不是。为此,她近来走访郑芸家更为积极了。作为家长,她能做到的“铺垫”都尽力去做了,这方面她估计不成问题,说是门当户对也恰当。剩下的,就是全力支持子女去发展感情,让好事成真。
解放下班回到家,见灶台上摆满了新鲜蔬菜,鸡蛋、豆腐,还有一大块排骨,又见母亲忙碌的样子,就说:“妈,随便弄弄就行了,搞这么丰盛,恐怕这个月的肉票和豆腐票都用完了。”
“是啊,”母亲转眼看着他说:“还不是为你着想。”她正在锅边叮叮当当地炒花生,继而问道:“郑芸和那几个同志还不来?”
“快了,他们回家换换衣服就来。”
“你帮我把排骨剁成小段,我做一个糖醋排骨给你们尝尝。”
解放操起菜刀很快都砍好排骨,又遵照母亲的嘱咐在桌上摆了茶水和糖果。稍会儿,就听见窗外传来喊声,他立即推开窗子,见郑芸、赵丽、欧阳山、黄有才都来了。他们进门后,解放把欧阳山推到母亲跟前说:“妈,他就是欧阳山,现在调到我们这边来开推土机了。”
母亲侧过身,一边用锅铲扒拉着油锅里的排骨,看着欧阳山说:“哦,欢迎欢迎!我家解放经常提到你。嗳呀,他交了你这个朋友,我们当家长的很高兴。听解放说,你教他拉琴,如今又自己钻研机修,开上推土机了,好呀!今后还靠你们多多帮助解放呢!”
欧阳山穿了件干净的卡几布中山服,谦和地笑着:“胡姨过奖了,解放很不错的。”
母亲说:“嗨哟,你不要夸他!他比你们这几位差一大截呢!”
解放一向反感母亲见人就夸别人踩自己,想想也是她的习惯了,也就忍着不说什么。郑芸在一边接口道:“胡姨,你尽管放心,解放不会学坏,只会上进的,我敢保证。”
母亲格格笑起来,盯着她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多罗!”
郑芸笑盈盈地避开母亲的目光,解放招呼大家:“你们先坐坐,喝茶吃水果,等会菜就弄好了。”
始终是一个难得的周末,加上一桌难得的饭菜,这顿饭大家吃得开心极了。母亲分了些菜和家人上楼吃去了,因此,大伙儿都自由自在,没有什么拘束感。饭后,解放提议拉小提琴,欧阳山说:“你先拉首曲子我们听听。”解放觉得自己拉不好,执意要欧阳山拉。
“阳山,你拉‘新疆之春’,让我们欣赏欣赏,这曲子太妙了。”他说,把琴塞给欧阳山。
欧阳山摆弄了会儿,调了调琴弦,还是摇头说:“好久没练手指硬,真的不行了。”
郑芸说:“欧师傅,随便拉什么吧!”
赵丽嚷道:“欧师傅,你会拉外国民歌不?”
“会呀,你唱什么我就能拉什么。”欧阳山笑说。
解放说:“还是先拉一首曲子吧!”
郑芸却说:“算了,我们听赵丽唱歌,她会唱许多外国民歌呢!”
解放心下不太乐意,郑芸对艺术没有特别的兴趣,这他是早就察觉的。进厂以来和她相处,从来没有见她表露出过什么爱好。绘画、音乐、歌唱、文学、戏曲、似乎都与她无关。事实上,郑芸确实没有这方面的雅兴。她从小就在那个多姊妹的家庭长大,拿得动扫帚时就开始扫地,背得动弟妹时就开始带娃娃。至于艺术对这个世界、人生、乃至人类文明的进程起着多么重要的作用,她从不去考虑。就连解放学习小提琴,并且抱着一种坚定的信心,她打心眼里是不以为然的。她不相信解放会拉出前程来,真要是这样,她反而会担心。因为她从来不敢奢想两种命运的人会合在一起。她现实得不能再现实,而解放——她认为也不可能“虚”到哪里去。他是个男生,天生有一种懵里懵懂的幻想,可以理解,她坚信将来她一定会把他扭来的,爱情的真谛是什么?就是牢牢地爱一个人,并且要他回报自己。爱是专一的,自私的,只要遵守这个原则,那么,解放一切的“过错”都是能原谅并且能“调教”的。现实是生活的老师,不管解放现在承不承认,总是要认这个账的。解放确实对未来的实际生活没有过丝毫想象,而她,已经把自己将来最实际的生活都想过了。生儿育女,努力当个贤妻良母,牢牢把持住自己的丈夫,让爱情永远专一,等等。这些思想的准备,解放是不可能知道的。
这样的家庭聚会以后发生了几次,有一次是在赵丽家,大伙儿都觉得没有在解放家这次开心。因为赵丽的父母有一种小职员附庸风雅的气质,说话温言轻语,并且一直坐在一边听他们聊天,结果他们早早就告辞了。不过,这次解放有机会和郑芸同路回家,路上两人虽然没说多少话,心却贴近了。又有一次是在欧阳山的宿舍,他在石板街租了间民房,搬到这里住了。这次聚会人多了些,小龚,苏冬元、朱师傅、还有机修车间的其他人。这次解放是耐着性子捱过来的,他们没有拉琴,也没有唱歌,只顾划拳喝酒,谈一些机修技术方面的事。
春节期间,解放的父母去郑芸家吃了一餐饭,两家都互相送了年货。三十夜那天,母亲叫解放送去两挂腊肉,初一郑芸回送了一个大糍粑,和几个用菜叶包裹着的血豆腐。郑芸脸蛋红馥馥的,眼睛羞怯明亮,还帮母亲做了些家务。临走时,母亲亲热地叫她上楼,送给她一件红毛线衣。解放从母亲的言行举止看出,为争取郑芸当儿媳妇也够用心良苦。这使他反觉得有一种压力,本来可以随意而自然地接待郑芸,有了这压力感,他就显得爱理不理了。解放向来不习惯在某种压力下做任何事,尽管母亲时而用眼色示意他拿糖果给郑芸吃,时而又示眼色让他协助她做什么事,解放装着一概没看见。气得母亲的埋怨和叨念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好干瞪眼。解放不喜欢母亲那种欲达目的,风风火火急不可待的性格。本来嘛,我和郑芸又没有明确恋爱关系,你母亲急什么呢?你能代表我?真是的!
可是有一天,解放就多少有些懵懂地把事情和郑芸说清楚了。
这是四月间的一个星期六晚上,皓月当空,春风沁人。郑芸和赵丽突然来到他的屋里。他正在练琴,见她俩来只好搁下琴招呼她们坐。可是赵丽只待了一会儿,就说有事要走。解放有些茫然,见她执意,还是送她了出了门,回到屋里,见郑芸温婉羞怯地坐在桌边,自己也就在对面坐下。
“赵丽真怪,来不到三分钟就有事走了。”他说,瞥瞥眼睫低垂的郑芸。
“她是故意走的,你当真以为她有事呀!”郑芸抬眼说,她穿着母亲送给她的那件红毛衣,里面衬着一件小翻领的白衬衣,领口略为张开,显露出白皙的脖颈。
解放刚想问她为什么故意走,立即就悟到了什么,不觉耳根发烫起来。肯定是她和赵丽商量好的,她单独留下,必有用心。解放一时不知如何对待这种场面,心就突突地跳,感到非常不自在。他起身去把窗户打开,路灯和月光漫进屋里,大街上满是嘈杂的人声和车声。他返脸看看神情略显得紧张的郑芸,又把窗户关起回到原位上坐下来。桌上放着他抄写的几张乐谱,他有意分散注意力,把乐谱推到她面前说:“你看,这就是‘新疆之春’的乐谱,欧阳山借来给我抄的。”
郑芸看他一眼,把乐谱又推到他面前,说:“我看不懂。”
“那未,你喝杯水吧!我泡杯糖开水给你。”解放说着起来。
郑芸却止住他说:“不用,我不想喝。”
解放于是站在那里发呆。
郑芸见他这副样子,扭捏拘谨的神态反而轻松了些,说:“解放,你坐嘛!”
“嗯……”解放傻乎乎地坐下来。
“你不觉得我们的事该谈谈了?”郑芸进一步提示他,说罢脸上浮上一片红云,低了头去。
解放别别扭扭地看着她,突然说:“是啊……”
郑芸等了会儿,不见他往下说,又抬眼瞅他,解放鼓了勇气,吱唔道:“郑芸,你说心里话,觉得我这个人究竟怎么样?”
郑芸不再回避他的目光,嫣然笑道:“那么你认为我怎样呢?”
“我先问你,你先答。”解放盯着她说。
“不,你先说。”
解放觉得好像也该自己先说,同时感到莫非电影里书本上见过的男女谈恋爱轮到自己了?此时此刻就是一生最要的时刻?想一想觉得这一关迟早也要过,心态也就稳定了些,说:“我觉得你很好……”又哑了。
不料郑芸噘噘嘴说:“说我好的人多的是,不稀奇。”
解放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觉得她太有心计了,就说:“我说你好与别人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你讲。”郑芸的目光显得火炽柔盈,逼得解放喘不过气来。
“这个嘛,”解放忽然感到自己懦弱愚笨极了,堂堂男子汉,到了该表白的时候应该勇往直前。就说:“郑芸,我也不想跟你绕圈圈了,说句实话吧,我俩有缘。一是我们父辈是老乡、老战友;二是从保育院,到茶山,到现在,我们都在一起;三是我觉得你好,并不是指你所谓的思想好呀,评先进啊,我是指你的人品好,那些我不稀罕,我这样看你够了吧?”
郑芸脸上消散的红云又浮上来,羞怯而明白地说;“不够,你还得说一句话,一句内心话。”
解放实在觉得这场面太使人窘迫了,竟然脱口说道:“莫非你非要我说我爱你不成?那么你讲你喜不喜欢我,爱不爱我?”
郑芸被解放这几句冲动的话惊呆了,眼角忽然一阵湿润,嗫嚅道:“你这样说好像是我逼你的……”说着就埋了头去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