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翅膀》二章三 - 颜色:中短篇小说 - 赵君 - 科幻灵异小说 - 30读书

第45章《翅膀》二章三

三、行者孤独

郑芸柔韧执着的性格在日后显得更为突出了,她依然保持着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工作态度。解放看着,想了想,忽然怡笑大方,觉得她毕竟太单纯了。不错,她把解放说的“乌云挡不住太阳”当成理解、关爱和勉励自己的箴言。而解放当时说这句话的用意并非那么简单,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是非,他的意思是要她往更高的层次想一想。你表现本来就好,只因为跟我卢解放谈了恋爱就变成不好,这里面的内涵是什么呢?好与坏的区别又在哪里呢?有几次他俩在一起,他都想劝劝她,别那么傻乎乎地干。但是一转念,又觉得不妥,自己的想法岂能强加于人?从小到大,自己无时无刻都处在被“别人”强加于已的观念的环境之中,这是最令解放深恶痛绝的。解放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受到来自西方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及各种哲学思想的宣染和熏陶,他对一切事物的判识都来自自己直观的感受。既然自己深恶痛绝的东西就决不能在自己身上发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观,哪怕是郑芸——他的未婚妻,又怎样呢?一个人应该在生活中去摸索真理、不靠说教,不人云亦云。而况郑芸保持她的“本色”是她人生观造就的,这于她于已是有利的。省得有人会说:“我早就说过嘛,郑芸和卢解放谈恋爱,只会被带坏了。”再有,她虽然只想争回这口气,只知道干干干。其实这也是一种“较量”,真与假的较量,善与恶的较量,丑与美的较量。解放蓦然颖悟到,生活中人人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向一种本质的东西靠近。他是这样,她亦是这样,连何也也会这样。除非,他能最终看见何也的辉煌终结,而这一天,他不相信会有。他要走着瞧。目前,他只管练他的小提琴,让自己脚踏实地的改变他的命运,丰满梦想的翅膀。

这期间,饱受限制的音乐界推出了几首新改编的小提琴曲。一首是小提琴齐奏《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一首是《草原上的红卫兵》,再有一首是独奏曲《千年的铁树开了花》。这些曲子在收音机里常常播放,厂里的广播室也买了这些唱片,解放简直被这几首曲子搞入迷了。厂广播室是最近才建立的,赵丽调去当播音员了。解放经常是到了下班时分,就朝播音室跑,要求赵丽放这几张唱片,之后,才去食堂打饭找个地方坐下边吃边听。赵丽至从他和郑芸的关系公开后,对他的态度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味道,似乎客气了,庄重了。她总是正正经经地说:“好吧,你想听几遍我就放几遍。”说着就忙于摆弄扩音机上的旋钮去了。解放时而很想和她说说什么,又觉无话可说。但是,他觉得赵丽很值得同情,板鸭的事总像一道阴影笼罩着她。她的神情表面上看着还开朗,热情,但她为人处事的分寸感和眼睛里弥漫不散的忧郁,解放是看出来了。解放觉得应该在个人问题上帮帮她,但怎么个办法?他一时也没有任何主意。

有一次他问赵丽《千年铁树开了花》是谁演奏的。赵丽找唱片来看,并且指给他说:“这个人叫‘盛中国’。”解放就盯着唱片上这三个字发呆,哦,盛中国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呀!他有多大年纪?他是怎么样成长起来的?他的琴技达到如此精湛的地步,有什么诀窍吗?他一遍遍认真品味着这首独奏曲,对它所表现的高超技巧和深沉的意韵感到怵目惊心。后来他去新华书店买到了这份乐谱,研究起来,愈看愈觉得莫测高深,难以驾驭。这里面的撞弓、跳弓、自然跳弓、大连弓、慢弓、快弓以及从低把位到高把位频频置换的指法,三度五度八度和弦等等,其复杂程度是他没法接近的。他多次听过俞丽娜演奏的《梁祝》和马思聪的《思乡曲》,那时觉得这些曲子都是有待他去攀登的高峰。如今又添了这座高峰。实际上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经典的小提琴曲,他没见过也没听过,如果他知道又该如何来面对呢?单是这些曲子就够他苦恼的了。于是他下决心拉这些曲子,用老办法,一段段来练,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来克服。有一天上午,配电房出了故障,机房停电关机,他就提了小提琴蹬上后面的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些稀稀拉拉的马尾松和被青草簇拥的小梧桐树,天空蓝得透明,还带着一丝云絮,四周蓊翠的草木散发着六月的芬芳。他站在一株小梧桐的旁边,环视着这些和煦宁静的景色,心中涌起《红河山歌》与自然风光交融一体的那种强烈美感。于是他把琴夹起来,举起弓,欲将这种感受表现出来。他认为这首曲子已经攻克了几个月,应该在技巧上比较熟稔地掌握了。可是当他拉到第三章节时,他明显感受到力不从心了。浓厚的情感酽集在思绪里,旋律这条河却无法疏通,甚至出现了指法和弓法的混乱,老毛病犯了,和弦音都找不准。他又气又急,挥着琴和弓大声叫嚷起来:琴呀!琴呀!翅膀呀!飞呀!像一个疯子似的乱叫乱跳,接着,便软软地瘫坐在草地上。

“别人能,我为什么不能!”

“别人能,我为什么不能!”

他沮丧痛苦充满自责自怨。是不是我没有这方面的天资呢?是不是我不具备拉琴的条件呢?他伸出左手,认真看每一个手指,指尖已是一层硬茧,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吗?爱情走上康庄大道,事业的障碍却无法逾越,这是不是老天注定的?一只蜜蜂飞过来,绕他转了一圈,飞向不远的一丛小花上,又飞过来围着他嘤嗡。一怒之下,他挥起弓子就打,骂道:“小东西,连你都会飞,欺负我么!”连续打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打着,又眼睁睁看它飞走了。他又想,乐谱已经吃透了,每个音符都放在弦上,还有唱片引路,为什么手指就不听指挥呢?他又盯着手指看,右手拎着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自言自语道:“你们两个是连体兄弟不是?为什么用你时你跟着跳上去,为什么用你时,你又来胡搅蛮缠!你们体谅我一点好不好?你们是我的翅膀啊!应该托我飞,不该尽捣乱呀!”

空间突然传来打砖机、对滚机起动的声音。这些大功率的电机启动时有点像鬼怪式飞机的俯冲,看越战片时他听见过,他惊了一惊,起身下山去了。

人们向机房聚拢准备上班,他也推起板车准备接砖。可是机房的机器运转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何也跑去配电房看原因,稍会儿回来说:“配电房正在调试新装的变压器,下午才送电,大家下午准时上班,上午就休息了。”

冬元、铁峰他们喊着“乌拉——”跑回工棚打牌去了,解放朝隧道窑工地那边漫步走去。对于这片工地的建设,他多少有些新鲜感。隧道窑已经在搭拱架砌耐火砖了,与它并排的制成车间宽阔的厂房正在浇灌混凝土大梁,入厂的公路在拓宽,厂门口右边的土坡已被推平,一幢办公楼和两幢五层楼的宿舍已经封顶,正在搞室内粉刷了。解放这里走走,那里瞧瞧。那帮四川建筑队的人数增加了,到处是他们忙动的身影。搅拌灰浆的,焊接钢管的,铺设窑轨的,砌砖的,挖沟的,他们干活的劲头很有感染力。一些六孔的预制板他们四个人就抬起来,号子声喊得很有节奏。还有许多铁制的烟筒,烘烤设备,和包装箱封着的机器,都堆置在新厂房的旁边。解放想起路小军他们厂初建时的印象,觉得有点那种味道了。路小军去西安培训至今未归,这他是知道的。不知他的情况如何,估计很好吧!还有建国已分配在总后的一家陆军医院,这是他爸对父亲亲口说的。大笠不用说了,二笠和付光明,他们都不错。听说于胖子调进公安局去了,哎!人呀!

解放悠悠晃晃,慢走细瞧,胡思乱想,不觉溜达到车间后面的一片开阔地上。只见欧阳山和朱师傅各自驾着推土机轰隆隆驰过来。巨大的推铲举起,放下,一些凸起的页岩和黄泥就被卷向前面去了。那里是将来的下料场,现在已经在备料了。推土机碾过的地方呈现出一道道黄色的新土,在柔和明亮的阳光下,让人产生一种荒脊的美感。解放正呆看着,欧阳山突然刹住车,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向他招呼:“解放,上来——”

解放从来没有坐过推土机,扬起眉毛盯着欧阳山,欣喜地跑过去。

“拉住那个手柄蹬上来。”欧阳山侧身推开车门,解放迅捷地蹬了上去。

驾驶室里满是柴油机散发出来的油烟味,解放坐在欧阳山旁边的座位上,笑着说:“阳山,开吧。”说着就盯着欧阳山开车的动作。欧阳山双手一拉操纵杆,推土机来了个原地调头,之后,只见欧阳山缓缓摆动操纵柄,前面那个挡着视线的大铁铲就徐徐下落,卷起一层薄泥,慢慢向前驶去。解放看看前方,时而又侧脸看看窗外,觉得还是有些趣味。禁不住喜滋滋说:“阳山,你开这玩意儿很老练了。”

欧阳山矜持地笑笑:“这简单得很,你想不想试试,我教你。”

“哦,不不,”解放说:“我不想学,万一何也看见也不好。”

“嘿嘿,其实也没有什么。”欧阳山注视着铲刀的平衡,边说。

解放见他工作服上满是油迹,脸上,眼镜上都有油腻的烟黑。再看他不停动作的双手,显得黑黢黢的,每个手指似乎都变粗糙了,就说:“看来你是彻底放弃拉琴了。”

欧阳山正轰大油门,加力推一道硬性的页岩,没听清解放说什么,稍会儿,那边的朱师傅停车下来,大声喊道:“欧阳山,休息吃饭啰!”

欧阳山旋即停车下来,解放跟着跳下驾驶台,欧阳山说:“解放,坐推土机没有坐汽车舒服吧!”

“当然啦,又吵又脏,而且油烟味呛人。”

“哈哈哈,”一边走来的朱师傅打趣说:“你的大车倒是不脏不吵没有油烟味。”

解放嘿嘿笑着,转身和欧阳山朝食堂走。边走边问;“阳山,最近我拉琴上不去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早说过,我们没有这个条件。”欧阳山驻足瞅瞅他,流露出同情的神态,接着又走。

“可是,”解放追上一步拦住他:“为什么盛中国能拉,马思聪能拉,我就不能拉?”

“嘿嘿,解放啊,你以为他们的命运像你我吗?他们大多是从小就受音乐熏陶,进过专业艺术学校,从小就有正规的音乐教育和训练,像你我这种半路出家的,怎能跟他们相比呢?”

“可是……可是……”

“解放,”欧阳山突然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想靠拉琴来改变命运,这真的难。不过,还是那句话,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解放兴奋地说:“是呀,我就这样想。就算我的条件不能成为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至少可以达到地区歌舞团的专业水平,我想我一定能达到的。”

两人来到食堂,郑芸已经帮解放打好饭菜,在机修车间门口叫他。解放扭脸对欧阳山说:“你快去打饭,我们聊聊。”

“好的,等会我在推土机那里等你。”欧阳山说着,向他眨眨眼,示意他快去,不要怠慢郑芸。

解放来到郑芸跟前,她就说:“今天吃豆腐,还夹有几片肥肉呢。所以我帮你多打了一两饭。”

解放接过饭钵,嗅嗅菜香,忽然感到爱情的滋味儿比菜更香,就用筷子夹起一片肥肉递过去说:“这个,给你。”

郑芸推开笑说:“我的都夹给你了,还是你吃吧,看你成天闷闷不乐的样子,人都瘦了。”

解放瞥眼她的饭盒,确实不见一片肉,很有些感动,说:“我没什么忧闷的嘛!你还是……”话没说下去,打量着她多少有些亲切意味的脸蛋,真想亲亲她。

郑芸瞧出了他目光中的热浪,自己也感受到一种幸福与骄矜。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哇!你为拉琴的事十分苦恼。”

解放怔了怔,笑道:“你咋看得出来?”

“你经常叫赵丽放唱片,赵丽都跟我说了。她让我管你紧点,别被小提琴弄疯了。”说罢郑芸婉尔一笑,恰好,广播喇叭开始播放一首弦乐齐奏曲,又说:“听见没,你的魂响起来了。”

解放听了听,说:“你说这是什么乐器齐奏?”

“小提琴呗!”

“嘿,小提琴,小提琴!”解放大为扫兴地说:“我当知青时山寨有人用韭菜问我是不是麦苗,看来你也该多有点乐器知识了。告诉你,这是二胡齐奏曲《赛马》。”说罢,扔下她,朝欧阳山那边跑去了。

郑芸怅然若失地看着他跑去,不料斜过里飞来一句话:“哟,你们吵架了?”

郑芸定定神,扬扬眉,一看却是苏冬元不知几时在旁里睥睨她,目光多少有点猥亵之意。郑芸想骂他一句“神经病”,转而忍住了,顿了顿,反而跟他开了句玩笑:“苏师傅,什么时候也找个人吵吵架,蛮有意思呢!”

冬元涎皮厚脸地笑起来:“我就找你吵吵如何?”

“不敢不敢!到时候苏师傅吵不过,动起拳头来,我可不是对手。”郑芸这分钟加了点挖苦的口态,转身进车间去了。

冬元明知碰了钉子,却也觉得满意。郑芸为人的妙处就体现在这些地方,该动气的时候忍得住,受到小小的嘲弄,脸不变色心不跳。

这边,解放和欧阳山坐在推土机旁边吃饭边聊天。阳光亮丽地照耀着这片新土,四周寂静无声。欧阳山忽然说:“解放,去年汇演时我认识一个人,是京剧团的子弟,姓宋,这个人说不定能帮你。”

解放说:“他也是拉琴的?”

“不是,是搞剧场舞美设计的,年纪和你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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