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翅膀》二章四
四、蜗牛伸出头来
位于云贵高原上的这座山城,向来有两家专业剧团。一个是地区级的歌舞团,一个是市属京剧团。歌舞团座位于五街的一处高地上,大门两侧连着围墙,里面有几幢显得陈旧的大瓦房,一些浓荫蔽日的梧桐树和高大的杨槐树耸立其间。从门口还看得见一个多少有点儿凋残意味的院落,台阶上的一排平房里,时而传出各种乐器的声响。这个地方解放在尚未接触艺术之前,从来没有引起过兴趣,现在当然不同了,他向往这里,崇拜这里。不过,对于京剧团来说,解放在情感方面是多少有些绸缪的。一来因为京剧团隔大会场仅一条街,解放从小到大,上学放学,上街回家,不知经过其门口多少次。尽管他从没进去过,也不认识任何人,但他知道,这里面有一群娃儿是和他年龄相当的。京剧团的历史源远流长,就是现在在舞台上唱主角的这一辈人,曾经归属于解放前不同的戏班子,他们的梨园生涯虽然对外界像一团迷雾,但是从他们长期闭关自守的精神面貌来看,他们是很珍惜他们的故事的。
解放向来是用一种神秘的眼光,一种敬仰的心态看待这个剧团的。剧团的宿舍、练功房,就在剧场的旁边,从大会场的一个角落一扇小铁门进去,之后,便是那个有点儿自存宇宙的体系了。在前面石板街的下方,挨着洗澡堂,有两扇大木门,应该说是他们那神秘院坝的大门。解放上小学、中学时,每次走过那里都会稀奇地瞥瞥里面,发现里面的一群娃娃,也在不知不觉地长大。他觉得他们既陌生又熟悉,既疏远又接近。总之,那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情感。其实这种情感最大的成份就是一种“乡亲乡情”;同是一代人,一个小城市出生长大的孩童,尽管没有打过交道,却是有过无数次的照面;虽然不知名和姓,却能闻出他是属于哪个“部落”的人。况且京剧团的孩子更有一股子“京”味,他们说的本地话都带有京腔,而他们说普通话的时候比说家乡话的时候多得多。
这天傍晚,解放在欧阳山的带领下,第一次来到这个院坝。从人民剧场旁边的那扇小铁门进去,走过一条曲曲拐拐的小巷,就看见一幢板壁脱灰的两屋宿舍楼,楼下是个天井坝似的院子,一个自来水笼头在院坝靠墙的地方,许多晒衣绳牵扯着。因为天黑了,练功房静悄悄的,院里偶尔有走动的人影。然而各种腔调的吊嗓,京胡板胡锣钹鼓的声响间或从各家各户传出来。时值演出样板戏的高峰期,因此,一些窗户里飞出的唱段,解放听了非常熟悉。解放跟着欧阳山登上二楼的木楼梯,经过几户人家的门窗,侧耳听听里面的动静,就感受到一种特殊别致的生活情景萦绕在基间。这些人家确实非同寻常,他们都是演戏的!解放似乎明白了一些这里为什么像个世外桃源的原因。他们这些人家,如果搬出这个院子,分散到普通的大众宿舍区里,八成被认为是有毛病的。只有这里才能容纳他们,与其说是容纳他们的艺术。而艺术——解放凭着多年耳濡目染的观察,以及此时此刻在这个小院落里所受的感染,虽然仅仅是片刻的感受,他体会到了艺术对于他们的生活和生命所蕴含的深刻意义,由此,一种敬慕之情,立即弥漫在他的心间。
欧阳山似乎也显得拘谨慎重起来,放轻脚步,回头示意解放,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走向走廊顶头的一户人家。因为二层地面是木楼板的,且有年久失修闪闪晃晃的感觉,脚步踩重了,怕影响人家户里的情趣。
两人站在门前,里面正好传出一段“小铁梅”的唱腔。欧阳山轻轻叩了叩门,里面没有发觉,他便轻轻喊了两声:“宋艺华,宋艺华——”
屋里的唱腔嘎然而止,随即听见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叫老五?快,开门看看。”
楼板咚咚,有小板凳的碰撞声,旋即,门吱嘎一声打开。一个小伙子疑讶探询的面孔就出现在他俩面前。欧阳山立即笑起来,说:“小宋,不认识我了?”
对方神盯了欧阳山一会儿,忽然笑逐颜开,伸出手握住欧阳山道:“哦,欧哥,你好,你好!”转而让开身子,欧阳山进门时顺便介绍说:“小宋,这是我们厂拉小提琴的卢解放。”
解放面有赧颜,慌忙跟他握手,嘿嘿笑着。两人就一前一后进了门。
屋里亮着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光线昏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坐在一根椅子上,她跟前站着一个少女,看来就是刚才唱“小铁梅”的姑娘。宋艺华进屋后就对妇人说:“妈,这两位是我的朋友,砖瓦厂宣传队的。”
“哦,好好好,你们请坐,随便坐。”宋艺华的母亲立即站起来,和蔼地笑着。解放打量她,觉得她的神态、言语、举止非同一般。瓜子脸上布满了皱纹,齐肩的头发大部分都白了。但她的精神格外爽朗,目光炯炯,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嗓门脆亮。解放立即认出她饰演过《沙家滨》里的沙奶奶,《智取威虎山》里的永奇娘。解放尊敬地称呼了一声:“宋妈妈好。”
“嗳,你们都是宣传队的呀,哦,好好!”宋艺华的母亲跟他们打招呼说,转而对面前的少女说:“他们找艺华有事,我看今天就不唱了。”
欧阳山说:“宋妈妈,我们来打扰您老人家了……”
“没事的,您坐,坐。”宋艺华的母亲笑道:“姑娘刚从县里调来,我听听她试唱。”说罢,送这少女出门,在门口叮嘱:“明天早上到排练厅再接着练唱,注意你的高腔不圆,后气顶不上去。”
这里,宋艺华跟欧阳山和解放一人倒了杯茶,放在跟前的小凳上。解放随便瞄了瞄这个家,里面还有两间屋,门缝里只见铺着简陋的高低床和一张三抽桌。这间外屋一看便知是客厅又是厨房,一张旧木沙发,几根小靠凳,窗的那边置放着锅碗盆炉,有一个厨柜,里面搁着瓶瓶罐罐。墙壁上许多地方脱灰露出灰条,一张毛主席的肖像画挂在墙壁正中央,几样京剧行头和一张花脸谱挂在侧边的一排钉子上。宋艺华的母亲送走了那女子回来,就客客气气地说:“你们有事谈吧,我不影响你们。”说着笑嘻嘻地进了里屋。
于是欧阳山就把解放求师的事告诉了宋艺华,他边说边介绍了解放练琴的辛苦和学琴的决心,同时也不失关心地了解宋艺华的近况。解放毕竟是第一次认识宋艺华,又是第一次进入这种家庭,多少有点腼腆,笑而不语只管听他俩说话。宋艺华时而向他颔首致意,时而又向他点头微笑。解放也观察他,他的脸型很像他母亲,额头稍微突出,趋于稳沉。眼睛不大,瞳仁热情地转动着。他的个头比解放矮,比欧阳山又高一点,坐在那里听欧阳山说话时,笑容可掬,神态即认真又随和。末了,他突然笑嘻嘻地对解放说:“你不认识我,我早就认识你。”
解放有些惊奇:“你认识我?那你说我是谁?”
“你是检阅台后面那个院坝的卢大毛,对吧?”
解放睁大眼睛,笑起来说:“是呀是呀,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其实呀,你们院坝的我都认识,你三兄弟,还有大笠,二笠两兄弟,还有冬冬,国庆,于胖子,对不对?”
解放说“你小时候并没有来过我们院坝玩过呀!”
宋艺华沉思地笑笑:“我们看你们和你们看我们不一样,我们就像蜗牛伸出头来一瞄,外界就一目了然,而你们看我们只见一个壳,对不对?”
解放释然笑道:“对对,有道理,有道理……”心下却是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产生怪异的感觉。这种比喻不但生动,准确,还多少有些弦外之音。是什么,解放一时摸不着,但感觉到了一点点。同时,他那一口带着京腔味的国语,解放听着非常新鲜。
欧阳山在一边插话说“你们京剧团的人确实都是人才,与众不同,与众不同。”说罢哈哈笑。
宋艺华说:“不对,我们这个小城市,只要是在这长大的,细说起来,人人互相都认识,你们说是不是?”
解放和欧阳山频频点头,多少有点奉承的意味儿。因为有事求他,而他的态度,已经使解放大大地松了口气了。他们临别时说定,由他先去跟歌舞团的刘老师交个底,之后,再带解放去拜见刘老师。
“你放心,我一定尽全力的。”出门时,宋艺华拉着解放的手说。
两人出门来到街面上,大约十来点钟,夜空星光灿烂,街灯稀稀疏疏,有几个卖炒葵花和卤鸡蛋的老太婆守在沿街的电杆下面。解放想回家练琴,欧阳山却说:“走,解放,秤几两葵花去葛庆生那里聊天去。”
解放想了想,说:“也行,葛庆生还吹拉管不?”
“时而吹吹,他可不比你拉琴那么专一。”
“老厂都垮了,为什么不见他过来?”
“他不愿在砖厂,分到预制板厂去了。反正和我们都属于城建系统,老厂有三分之二的人都调到什么砂石厂呀,耐火材料厂的去了。其实我觉得还是在砖厂好。”
“我看差不多。”解放说。
“明摆着嘛,我们这边现代化生产线就要上马了,那些人八成要后悔的,我想劝葛庆生调过来。”
“你好像蛮关心他的,你们关系不错吧!”
两人边走边聊,从小十字路口拐向裤裆街,在一根电杆脚跟一个老太婆秤了二两葵花,之后接着走。欧阳山说:“其实我觉得他怪孤独的,在厂里只有他和我在市里没有家。他父亲解放初期被镇押了,他母亲抚养他们五兄妹长大,有一个舅舅在台湾,多年无音讯,只是隔过三两年他从香港转寄一些家用来帮补他母亲,如今他的家人都在县里,只有他和一个大哥出来了。”
“那他和他大哥住在一起吗?”
“是的,不过他大哥开汽车不常回来,他那个窝里只他一个人,蛮自由的。”
说话间,两人来到裤裆街的挡口上,这是一长溜的木板瓦房,欧阳山站在路边向顶头的二楼一扇小窗瞅了瞅,指给解放说:“看见没,灯亮着,肯定在屋里。”话刚落音,就听见里面传出一串拉管厚重的音阶。解放兴趣来了,跟着欧阳山踅向房山墙侧面的一架木楼梯,在黑黜黜的窄道上走了十来步,见一扇小门半敞着,欧阳山便叫了声:“小葛,葛庆生——”边喊边跨进门去。解放跟着没有注意有一道门坎,因为门矮,顾上面不碰头,下面就被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跌进屋里,欧阳山顺手扶住他就哈哈笑。
这动静立刻把里面的葛庆生吸引出来,一见是他俩,张开宽厚的嘴唇也笑起来:“哦哟,注意些,脚扭着没有?”他边说边扶解放。
“没事没事……”解放说,觉得葛庆生挺会关心人的,三人便进了里屋。
“阳山,解放,我这个小天地没有多余的地方,你们就坐床沿上吧!”葛庆生很热情的指指靠板壁铺设的一架钢丝床,床上的被褥乱七八糟他也不在乎。他自己则站在小窗边,他的拉管搁在角落处的一个矮方桌上。
解放环视了一下这间房,确实又窄又矮,除了这铺单人床,剩下的空间只够两个人打转身。一张小方桌和一把软皮椅是唯一的家具,解放细看那软皮椅,原来是汽车驾驶室里淘汰下来的。铁脚架全生了锈,黑皮面有几个破洞,压簧凸现出来。解放说,“庆生,你这小屋其实用不着隔开还宽些。”
欧阳山把炒葵花摊在小方桌上,说:“来,吃葵花,吃葵花,边嗑边聊。”
葛庆生抓了葵花嗑起来,对解放说:“我本不愿意隔,但我大哥回来就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大不了两兄弟睡一个房间。”
“不,你不知道,”葛庆生长着一对细小的眼睛,微笑时就眯成了一线,说:“我大哥常有女朋友跟着,最近交了个母老虎,人倒长得好看,脾气倔得胜过母牛。我大哥想甩她也甩不掉,又哭又闹又打又跳,还威胁我大哥甩她就上公安局告他玩弄妇女,真是没法!”
欧阳山和解放听着忍不住笑起来,欧阳山说:“看来你大哥有刷子嘛,找了一个又一个,终于碰到个母老虎!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