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翅膀》二章六
六、两个第一次
事实上从童年时代起,解放就对一种氛围内的集体生活,有着由衷的偏爱。那些个孤独、寂寞、自卑、妄自尊大,或是萎靡不振,都不是他本性所愿意容纳的。现实有时候逼着他远离人群,但是对于精神贴近的人,他是亲近、豪放、和蔼、谦虚的。当他第一天晚上提着小提琴走进剧团的排练厅时,目睹着济济一堂的人群,他立即感到这些人是和他的精神贴近的。他反而消失了紧张、窘迫感。多少还放纵自己的言行举止,在宋艺华的热情介绍下,显得十分坦然。
宋艺华是这样当众介绍的:“诸位,这位是砖厂的卢解放,目前拜师在歌舞团刘老师的门下学小提琴。我推荐他参加这个乐队,就我对他琴技的了解,他适合坐首席。不过,你们五把小提琴可以比试比试,谁强谁坐。”说罢,他笑,众人也一阵笑。
这时候,解放的脸是有点红了,对于业务他是不敢逞强的。宋艺华也把这几位介绍了一下,一位三十来岁,来自化肥厂,两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来自电厂,一位是来自街道办事处的女生,长得秀气,白净,苗条。本来他们几位是顺着一二三四排列坐着的,宋艺华一介绍,他们立即笑哈哈地起身往后挪,把第一把靠椅让给解放,解放觉得未免牵强,忙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我还是坐后边吧。”
“嗳,小卢,你就坐第一把吧!至少你是半专业,我们都是实打实的业余爱好。你就别谦虚了。”三十岁的男子姓丁,稍嫌矮胖,面膛厚实,一部络腮胡桩。硬拉解放坐下去了。解放笑说:“其实我不行,参加汇演还是第一次呢……”
“哈哈,无所谓无所谓。”老丁笑道。
少女腼腆地说了句“我也是第一次参加呢!”说罢瞅瞅解放,笑了笑。
解放也不再谦让,环视一下大厅,那边演节目的男男女女正在又唱又跳地排练。乐队其它人还有一支黑管,人们都叫他“周黑管”,来自电厂,性情开朗,嗓门粗犷,戴着一副眼镜。另外还有一把大提琴,是个表情严肃的人,一双眼睛总是看着谱架,不时在琴弦上弹出个把沉闷的低音,他来自供电局。稍后又来两个人,一个吹长笛,一个拉手风琴。这两人的年龄相当,二十五六岁左右,但看得出他俩是好朋友。他们很自如地找到自己的座位,吹长笛的还探头询问解放认不认识欧阳山。解放说不但认识而且是好朋友。这人马上显得热情起来,说:“他也是我的好朋友,怎么这次他没来?”
解放发现他的眼睛一大一小有点缺陷,觉得有意思,他看人的感觉蛮滑稽的。解放不便说欧阳山不拉琴了,只说是工作太忙,离不开。他立刻遗憾地叹口气:“你们砖瓦厂有什么忙的嘛!回去跟他讲,我邓笛子想他了。”
解放点点头,觉得他连同这帮人,都很有情趣。音乐是灵魂的梳子,大家在这里聚首,似乎忘却了自身,变得高雅、矜持,轩昂起来。
排练厅有如一间大仓库,顶部是一片牵丝挂网的圆木屋架,四盏大灯泡把空阔的大厅照得亮堂堂的,两边墙上的窗户因为长期破损失修,有的干脆用木板封上了。但是,这一群来自各厂矿企业的能歌善舞的文艺积极分子,用青春的活力和喜洋洋的情怀,使这显得简陋、破败、清冷的大房子,展现出勃勃生机。只有解放稍稍注意打量了一下这房子,并且心下暗暗诧异,京剧团那一场场样板戏,他们汇演编排的一个个节目,舞蹈、歌唱、快板、相声,末了还有一个器乐合奏居然源于这个地方。条件的匮乏与精神的富有实在是两个极端。相比砖厂仅仅是生产红砖就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而生产艺术的车间却似乎无人问津,这未免有失大雅之堂的称谓了。不过,这种感觉只是在解放的头脑里稍纵即逝,自己倒不觉得什么,毕竟汇演只是偶尔为之,值得同情的倒是剧团的专业演员们,他们可是天天在这里上班的呀!
在整个排练过程中,解放的琴技确实得到了实实在在的检验。开始有丁点儿担心,通过第一首舞蹈曲的合奏之后,便荡然无存了。这些快节奏的音符,他一搭上手就顺理成章的拉奏下来,几乎无需练习。他知道这是应该如此的。拉了那么多刁难古怪的练习曲,他的弓法指法应付这些简单的乐谱已经轻而易举。他一边拉一边注意后面的老丁和其他人,觉得他们确实够业余的了。他们几位的琴技都不娴熟,必须对每首曲子反复练习,不过,他们是专注的,积极的,认真的。这种态度和热情足以弥补琴技方面的不足了。反正都是大齐奏,小提琴的音响只是浮在旋律的上层,娓娓飘扬。不太整齐的地方随时都被手风琴和管乐掩饰了。尽管如此,解放坐首席已被公认,有几段小梭罗(独奏)他拉得尽善尽美,搏得大伙一致首肯,夸赞。
“小卢,你拉琴真不错,学了几年了?”老丁空档间笑吟吟地问他。
“解放,你最好把小提琴都统一一下弓法,我们虽然业余,也要有个样子,省得你们几把小提琴弓子七上八下的不好看。”这是邓笛子的叫嚷。
拉手风琴的是个非常活跃的年轻人,他叫鄂长春,父母都是师专教师,算得上书香门弟。他的琴技和对乐谱的理解,节奏的掌握,都很到位。因而他兼做指挥。有的乐段无需手风琴,他就站在一边不断地纠正乐队中出现的错误。小提琴这面他因为注意了解放的演奏后,大为放心。时而说:“解放,这首曲子大家看你的动作,你举弓扬一下,然后大家一起齐奏。”
有一次排练中歇息间,鄂长春来到他跟前说:“解放,我们来配合,你独奏一曲,如何?”
解放想了想,说:“来吧,试一首‘新疆之春’,你伴过这首曲子没有?”
“没问题。”鄂长春胸有成竹地说,旋即手指在键盘上扒拉着,很快就定到了a调上。两人先试了开头几个音节,接着两人便一鼓作气奏完了这首曲。
解放这会儿拉这首曲子是水到渠成了,无需再担心什么技巧指法,顿弓,小跳弓,撞弓,拨弦,等技巧娴熟悉自然,只是在表达这首曲子的情感上更为留意而已。拉奏过程中,由于鄂长春的手风琴配合得恰到好处,使解放情绪倍增,并且感到与平时自己拉的效果迥然不同,可以说连自己都陶醉了。当他俩拉完这曲子,解放这才发觉,全场的人都在注目聆听,并且随之大声叫好。
“这节目上一个!上一个!”有人激动地喊。
宋艺华从人群里跑过来,他作为专业工作人员,总有许多忙事,一会儿舞蹈组,一会儿歌咏队,一会儿乐队,一会儿又跑剧场布景灯光,反正忙得满堂飞。这分钟他跑过来就说:“解放,长春,增加你们这个节目如何?”流露出对他们合奏十分满意的神态。
“我倒没问题,看解放的。”鄂长春说。
“这个……”解放一直没想过要上台独奏,想象台下那么多人,怕心慌,因此吞吞吐吐显得举棋不定。
宋艺华笑起来:“你不要怕,上台时不要朝台下看,一般人第一次上台都怯场,这自然。但你又不是搞舞蹈独唱什么的,你就当在家里拉琴,心就踏实了。”他劝说着。
乐队的人都对刚才的独奏啧啧赞叹,一双双钦佩的眼光投向他,一声声话语鼓励着他:“解放,怕什么,你的演奏不亚于歌舞团的人,真的,妙极了。”
解放突然点头说:“好吧!”这么说,心下就悬提起了这件事。分分钟都在为那一刻多少有些惶惶不可终日。一直到正式演出的那一天,临上场,心才稳定下来。他这样想,我怕什么?这种场合不是自己追求的吗?自己不是渴望有这一天吗?我怕什么?真是的,就算拉不好,今后仍然要过这一关。尤其是一触及到他那蛰伏于心底的梦想,他就心潮滚滚,感慨万千。想飞了多少年,翅膀也该长羽毛了,现在就是到了试试羽翅的时候了,我能胆怯吗?勇敢些!卢解放!命运就在你手中,虽然这次仅仅是汇演,然而又未尝不能说它是一道门坎呢?艺术之门已经向你打开,该跨进去的时候还怕门坎绊脚吗?
时值国庆前夜,这场晚会确实人欢雀跃,观众满堂。一来因为是文艺汇演,演员来自各单位,厂矿企业,因此关心的人就特别多。再者,国庆节历来都是隆重庆祝的节日,有地市领导光临,有专业人士观摩,有各界代表参加。总共三场演出,票早就分发完了,乐队每人赠送三张,首场这张解放给了郑芸,第二天那张票他给了欧阳山。结果欧阳山说他有办法进场,他就节省下来跟老丁换了一张第三天的票,给了父母亲。说实话,要说心慌,他更为父母在场而心慌,好在这首场他们不在。
解放就这样第一次走上舞台,经受了考验。这天演出完后,他们每人获得一碗肉丝面,大伙都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宋艺华和解放蹲在排练厅的一角边吃边聊,一方面谈今晚节目的演出效果,一方面谈解放的独奏。“开始我还真替你担心,怕你怯场拉不好,没想到你真不错。”宋艺华说,眼里流露出较以前不同的神态,似乎对解放多了些器重,亲近,刮目相看。
“不过,确实是有点怯场,拉得不理想。”解放笑说,脸上的红晕从台上下来后一直没有消褪,情绪仍在激动中。
“明天你发挥得一定会比今天好,我敢肯定。”宋艺华说:“舞台我从小就熟悉,我母亲一辈子都在台上走过来。小时候,我们剧团的子弟天天练功,都是准备接班的。只是我改行搞舞台布景灯光,不然,我是唱京剧小生的。”
解放一直惦记着郑芸,她来没有,看了汇演感觉如何?对他的独奏作何评价?加上时间也晚了,也就无心再和宋艺华多聊。不过,对他的关照和演艺经验倒是满怀感激和敬佩的。
他回到家时已近午夜,进门,开灯,坐下小憩片刻,忽然觉得家里空空落落的。户外是秋高气爽的夜色,繁星布满天空,月如勾,云似墨,他便把窗户打开,让屋里通通新鲜空气。郑芸究竟去看演出没有?如果没去,那就太扫兴了。如果去了,至少她要见我一面啊!解放这分钟迫切想见她,几次走到窗户边朝外面看,又出门过大街去徘徊。她们院坝的铁门锁上了,他在铁门口来回踱步,想想就果断攀扒住铁栅的横条,小心跨过标尖,越过去,一跳,到了里面。
这是个大院子,里面非常安静,模糊的篮球架、房舍、地面,和沿墙的几棵矮树,都印着淡淡的月光。他拐向她家那条小巷,轻手轻脚走过她父母的房间,来到她和她弟妹们住的窗户下,见里面没有灯光,犹豫着该怎么办,这瞬间,就听见里面啪地一声,灯亮了。解放立即凑近窗,轻轻叫了声:“郑芸……”
“哦……等等……”郑芸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感,稍会儿,她就轻轻拉开门,闪出来,解放立刻扶着她,感到她身体散发出幽幽体香。
“我以为你睡着了……”解放小声说
“嘘——”郑芸伸食指吹了吹,示意解放别说话,踮着脚尖悄悄走过她父母的门口,之后,转出小巷来到院坝的篮球场上,才松口气。
“其实,我也不愿这么晚来找你,不过……”
“我知道你要见我。”郑芸闪动着荧荧的眼睛,靠着篮球架,头发蓬松,衣着松散,衬衣的封领扣都没来及扣上。解放见她这副模样,不由怦然心动,真想立即把她拥在怀里。
“那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我在你门口等了一会儿,怕铁门锁了,才回来。”
“去看演出没有?”
“看了。”
“感觉如何?”
“一般。”
“一般?……我的小提琴独奏如何?”
“也一般。”郑芸抬眼看着天。
解放盯着她,很想听听她的评价,但是郑芸如此简单的回答,就没词了。
“这个……唔……”解放真想说:你就不想知道一些我上台前后的感受?你应该为我高兴为我祝福为我激动呀!但他一时不知怎么竟说不出口。他也抬头看天,星星闪烁,夜空庞大,蟒山和东山凸显着巍峨的山势,深秋的夜晚多少有些凉意。
郑芸忽然打个冷噤,裹紧母亲送她的红毛衣:“我有点冷,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