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翅膀》二章八
八、梦想中的悲哀
当晚,解放临演出前,明知父母要来看演出,他还是在后台找到了宋艺华,要求他跟主持人说说,取消他的独奏节目。
“为什么呢?”宋艺华疑惑地瞪着他。
“不为什么,只是我的情绪很乱,不想拉。”
“是不是还怯场?……”
“不,我真不想上台。”
宋艺华见他态度坚决,也不便再劝说,找到报幕员,又找主持人,取消了他这个节目。
事后,宋艺华和他吃宵夜时,又询问他为什么。解放见他真诚地关心和惋惜的样子,就说是自己不舒服,头痛,可能患了感冒。
宋艺华的一双小眼睛灵动地看着他,摸不透他是有什么原因,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你猜我怎么跟主持人说的?我说的就是你头痛,不舒服,患了感冒。”说罢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事实上解放在台下的乐池里伴奏时,劲头是十足的,认真的,这些宋艺华是注意到的。不过,他有这个德行,从来不强迫每个人说出不愿说的话,不指使一个人,去做不愿做的事。这个德性解放在日后和他的交往中,领会得更多。为此,解放才觉得和他相处轻松自如,因为他自己也具有这种性格。解放这时候已经形成了一种人生观,那就是他瞧不起一些貌似强悍,囊中空空,没有真本事的人。他喜欢善解人意的人,崇拜真才实学,敬仰真诚,信奉友善,注重感情。此外,他瞧不出另一类人有什么长处值得他去留意。至于大笠的那种人生观,他不敢妄作评价,因为社会就是这样提倡的,他即便反感,也还没有找到充足的理由来反驳,他只是想,人类从原始社会发展到今天,靠政治才怪呢!电灯电话,铁路飞机,科学艺术等等等等,是政治上进步的人发明的?真是莫名其妙!
最后一场演出的时候,解放仍然放弃了独奏节目。这晚的人特别多,气氛也很活跃。大概是人们到了节日的最后一天,想到从明天开始又要投入到紧张、忙碌,沉闷的工作中去,因此前来观摩的热情特别高涨。当然,也许还有这场演出不再有任何头面人物参加的因素。总之,大门口拥挤着一堆堆人群,有票的先进场了,没票的最后冲开守门员,全部涌进来。解放在乐池里张望了一会儿,见过道和行距空档间都站满了人,不料就在此时。他瞥见了几年不见的于胖子,这让他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于胖子和几个公安人员身着白色的制服,在人群里不停地吆喝着。解放张望时,他正好向舞台这边挤来。解放盯着他看,见他的体形没变多少,个头比从前高了一些。他的脸上有一种孑然不逊的神气,一双眼睛四处瞄着,不时撵开一些挡道的小孩。他快走到乐池时,解放还看清了他的腰间别着一把手枪。这枪装在皮套里,露出半截手柄。解放闪过少儿时代对枪癖好的情景,真想多看一眼,但却迅速坐下去了。
报幕员开始报幕了,第一个节目照例是大合唱《东方红》,之后接着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义勇军进行曲》和《咱们工人有力量》。解放认真地拉琴伴奏着。下个节目是舞蹈〈洗衣歌〉,这是一首旋律流畅,明快,欢乐的舞曲。乐队伴奏起来,人人都很兴奋。解放一边拉奏,一边有意练习自己的指法,时而翻个八度,时而运用一些小跳弓和撞弓。他这分钟没顾及弓法的统一了,反正也是最后一场,他要领会一下不同弓法的效果。不料这时于胖子在台边巡视,忽然看见了他。起先是稀奇古怪地眨眨眼,又怀疑地瞪瞪眼,接着暗暗一笑,跳下乐池,来到他的背后。
斜过里有人叫道:“喂喂,公安同志,请让开些,挡住我们了。”
于胖子扭脸吼了一句:“挡什么挡?没见我执勤吗!”
后面不敢吭声了,解放也忍不住回脸看了他一眼。
“你还是让开些,胖子……”解放小声说,感到他的枪套不知为什么梗着他的背,并且不停地撞击着他,他拉不下去了。
“嘿,大毛,你小子几时学会拉琴的?”于胖子冷不丁来了句。
解放刚要继续拉,只好又停下来:“胖子,说话客气点,不要影响我好不?”
“哟,看你这样儿,莫不是滥竽充数吧!嘿嘿嘿!”于胖子不冷不热地笑了三声。同时,身子故意倾向他,硬实的枪柄梗疼了他的背。
解放干脆把椅子和谱架往一边挪,和他并排的老丁也跟着往前挪,一时间,由于他俩的移动干扰了别人,加上解放的首席小提琴的效果没有发挥,伴奏就有些乱套,节奏跟不上舞蹈,舞蹈又因为节奏而乱了阵脚,结果这个本应获得观众好评的节目反而被喝了倒彩。
幕落下来,报幕员向观众表示出歉意的微笑,但哄叫声和口哨声仍然不绝于耳。解放恼火地转脸对于胖子说:“胖子,我们乐队又不影响秩序,那些人乱起哄,你不去干涉干涉?”
于胖子没有察觉解放在挖苦他,反而抖了抖精神跨上台去,站在报幕员旁边大声嚷起来:“喂喂,同志们,肃静肃静!安——静!这是汇演,不是球赛,谁故意喧哗影响正常演出,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啊!”
他边说边挥动着手,这边指指,那边指指,观众也就逐渐安静下来。
下个节目报幕的时候,老丁悄悄问解放:“这个冲宝是谁?”
解放听冲宝二字忍不住笑了笑,说:“他叫于海,他爸是地革委副主任,原来的老书记。”
“难怪呢,高干子弟,看那派头就不一般!”老丁不屑地说,瞥瞥他,解放笑着,继续拉琴。
第二天解放准时去上班,天说变就变了,一整天都下着绵绵细雨,干起活来特别吃力。这三天的演出无疑给解放留下了深刻印象,让他阅览了梦境的一角。那些悦人耳目的画面,友善,亲切,耐人寻味的人,以及自尊心的体现,这一切突然闪电般的消逝了,又回到现实的环境中来。连他自己拉着大车疲于奔命的这会儿,都有些恍恍惚惚,究竟他在干啥?在干活,为什么脑子里满是绮丽多姿的舞台?在拉琴,明明在拉大车。另外,大笠的话时时刻刻在扰动着他的心。凭心而论,他没有想到,他的一点小小的理想,会有这么多局外的干扰。他反感也罢抗拒也好,但这外在的力量实在太大了。好像他是一棵幼芽,必须顶穿压在上面的石板才能见到阳光。累呀,真累。而且即使费这么大的力,获得的阳光也是大众都在享受的阳光。他的态演并不特别,或许真如大笠所说的,充其量是个吹拉弹唱的角色。解放之所以放弃后两场的独奏节目,就是因为他对大笠的话没来及理出个头绪来。他视为光耀夺目的理想,在大笠眼中不过是一支忽明忽暗的蜡烛。甚至连蜡烛都不配,只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而已。不过,当他这分钟在坯场架砖时,蓦然悟到,就算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萤火虫儿,那光亮却是自己的。大笠算什么呢?他拥有自我吗?他似乎只是一个躯壳,看不见真实的本质。不错,他看起来确实耀眼,但不是他发出的光彩。他不过是一面反光镜,纵然能反射强烈的光辉,吸引住数不清的扑灯蛾,又怎能与自生自灭的小小萤火虫比美呢?所谓的人各有志难道还有其它解释吗?解放突然把草帽摘下来,让毛毛雨浸润自己的脸。他看了看乌蒙蒙的天空,更坚信了一个道理。人活着首先为自己,然后才是为别人。萤火虫首先要有光,才能在夜晚看得见。前途是什么,就是自己的心愿得以实现。伟人有伟人的心愿,那是人类的至高景观。解放不可能去攀比,因为他清楚自己没有那种基因,成长的环境,经历、思想和知识都远远不够格,大笠也不是伟人的料,这一点他是认定了的。别说伟人,就是一个真正的人,他都还差一大截。而自己也不可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前程了,现实赋予的就是练好琴,调进歌舞团去,改变命运。自己的路只能自己走,如此而已。这么一想,解放的心胸豁然开朗,反而又后悔起放弃的独奏节目来。不过机会还有的,他振作起精神,往砖坯上盖好草搭子,拉砖去了。
他闷不吭声地干到下班铃响,方才朝机修车间走去。欧阳山刚好夹着饭盒从推土机场地那边走来,远远喊他:“喂,解放,等等——”
解放站住了,瞟了瞟食堂那边,看郑芸去打饭没有,回过头看欧阳山喜孜孜的神态,就说:“阳山,乐队那个邓笛子蛮惦记你的,这次汇演你也参加就好了。”
“是哇,他那个人有意思。可惜我告别舞台了。”欧阳山走到解放跟前,神情不失遗憾,转而笑道:“你感觉如何,这次演出?”
“还可以,你看我第一场独奏‘新疆之春’没有?”
“看了看了,不错,我是甘拜下风了。”欧阳山真诚地夸赞道:“我猜你明年考歌舞团有希望,但有一点,还不能松懈,至少要把开塞练习曲拉完,现在到第几课了?”
“三十三课。”
“唔,刘老师果然名不虚传吧?”
“是的,非常严格,根本就不准我拉曲子,我是偷偷拉的。”
“还拉了哪些练习曲?”
“顿特的,克莱采尔的,都拉了一些。”
“哇,你真的上路了,上路了。这些练习曲我一直是不敢问津的,你走进专业队伍看来是不远了!”欧阳山真的为解放高兴。
“但愿吧!不过,我觉得我还差得远。”
“不过,有空还是要把‘梁祝’总谱攻下来,这曲子是中国小提琴的经典,我太喜欢了。我想你也如此,近来和郑芸还正常吧?”欧阳山话头一转,显得非常随意。
“正常。”解放突然瞅着他,悄悄说道:“我和她干那件事了。”说着嘻嘻笑。
“真的?……那就成了,什么时候结婚,恐怕也该谈了吧?”欧阳山多少有些妒意地笑着说,两人朝机修车间走去。
“这倒还没说,看样子还得两三年。”
“其实用不着这么久,俗话说早结婚早享福嘛。”
“你才该快找一个呢,否则实在是晚婚晚享福了。”解放打趣道,两人都纵声笑起来。
郑芸恰恰拿着饭盒从车间出来,迎面碰见解放和欧阳山,脸刷地就红了。她并没有听见他俩说什么,但是欧阳山的目光多少有些异样。再者,和解放发生的那一幕,让她一方面羞赧,一方面伤感。同时也体会到幸福。虽然她在两性关系方面的理性认识比解放超前,但解放的感性认识却战胜了她。这使她面对他时,猛然间有一种颤栗,就是这个人,让她瞬间由一个处女变成了女人;也就是这个人,将要成为自己的终身伴侣。幸福的感觉自不待言,然而担忧的感觉油然而生。解放动荡不定的性格,会不会在他俩的未来中潜伏着不幸?还有,这一次之后,他对自己会不会有无止境的要求?那可是决不行的,必须惕防着点儿。这分钟她脸红,多半还是基于女性失贞的本能,这与恋爱期间的脸红绝然不同,前者始于羞怯,爱慕,躲闪和神秘;后者却始于一切面纱都不存在了。一张珍贵的底片提前曝了光,其价值只能让这个人来评判了。
解放同样地怔了怔,脸也红了红。这是被郑芸的神态传染的。但仅仅一刹那,解放就恢复了常态,解放说:“郑芸,把饭盒给我,我去打饭来。”
“你和欧师傅去车间等着,还是我打来。”郑芸伸手去接欧阳山手中的饭盒,神情也自然多了。
“得,现在食堂窗口挤,我去我去。”解放说,拿过郑芸手中的饭盒,似乎第一次涌起一种责任感的意味。欧阳山说:“走走,我们一起去,郑芸你就别争了,难得解放体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