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翅膀》二章九
九、长沙之行
进入冬季,天气阴冷。元旦过后,厂里这条生产线就全面停产了。隧道窑已经竣工,制成车间的设备正在安装和调试,压砖机是一台苏联进口的庞然大物,它哐当哐当的声响震动人心。欧阳山调去设备技术科了,成天和机修车间的人们围着那些机器转。解放怀着忧郁的心情,又在等待命运的另一次判决——分工种。诚如郑芸所说,分一个好工种,对自己哪方面都有利。
他还是遏止了找大笠的父亲说情的想法,这确实不是他的性格愿意做的。他的全部希望,仍然寄托在小提琴上,靠自己而不是靠别人改变命运。哦!他的翅膀何日羽翼丰满啊!何日他能起飞——真正的飞,飞向他的梦境呀!无限的期盼只能掩藏在心底。眼前,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现实,他觉得已经不能不信,人生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不是轻而易举能获得的。倘若一个人不贪无欲不想不求,随着现实的漩涡沉浮打转,或许也活得自在。然而,那叫人生吗?解放已经明确否认这种观点,尤其是自己的奋斗略见起色的时候,他相信,扬帆启航的时刻快到了。
他们这些青年工人——严格说是社会底层的青年工人——已经组织起来,成天学习。又像刚进厂那段时间,分成班组,围个火炉,读报,学“语录““老三篇”,端正思想,批评与自我批评,等等。时事与政治偶尔成为他们的话题,但他们所谈论的时事和政治,不过是上层尖锐斗争的表象。比如一年前发生的9.13事件,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党章规定的接班人副统帅林彪,在一夜间突然变成了投敌叛国的反党集团,几乎全家死在温都尔汗,全国掀起批判浪潮,他们议论之余更关注每一天繁重的体力劳动。谁也不会去思考原因,解放同样,除了增加他是非难辩,怀疑一切的感觉,社会也无需他们知道根底。什么时候红头文件传达下来,他们照例听听就是。中央最高权力集团里,谁上谁下,是红是黑,真不关他们的事。只有一点,解放多少关心一些被打倒的革命老帅,仍然不见他们有什么起色,这就让他常常联想到父亲的问题。
这天上午他伙同冬元他们一如往常在工棚的火炉边听陈连长(一位派驻厂里的军代表)讲政治,忽然何也进来招呼他:“卢解放,你来我办公室一趟。”解放疑惑地起身跟他去了。
单独面对何也,解放从来是一百个不情愿的。除了上班时不得不听命于他,平日里解放根本不愿多看他一眼。不过,这会儿何也叫他的口气有点特别,走进他办公室时,他甚至跟他倒了杯开水。
“好冷的天呀,来,喝杯开水,暖一暖。”何也说着,坐到办公桌前,眼睛打量着他。
解放不想在此消费时间,直视着他说:“找我有事?何主任……”
“坐下慢慢听我讲嘛!”何也那副扁平脸居然浮出一丝笑容,见解放勉强坐下来,眉头皱了皱,又笑起来,说:“我通知你一个好消息。”
解放紧张地瞥瞥他,心下晃了晃,情不自禁道:“何主任,是有关我的工种问题吧?”
“嘿嘿哈!你猜对了。”何也笑容可掬地说:“你的工种定为装窑。我们对每个职工都尽力做到人尽其用。你个子高适应这工作,组织上决定,让你到长沙第一机制砖瓦厂去学习装窑,这是组织上对你的关心培养,希望你珍惜这个机会,把隧道窑的装窑技术学回来,运用到我们厂,发挥你的作用。”
解放奇怪道:“何主任,我不明白装窑有什么学头?”
“嗨嗨,你怎么这样简单看问题?装窑本身就是一门技术,没有学头,让你去干啥?”
“老厂不是调过来许多装窑工吗?”
“那是轮窑,装法不一样嘛!”何也不太耐烦起来,说:“你要知道哦,卢解放,这个工种三十多个人只让你去学,足以说明领导对你的信任。你表个态吧,去,还是不去?”
“这个……学多长时间?”
“两个月,厂里三月一号正式点火。制成车间也去几个人,烧窑去两个,明天就启程。”
解放心下盘算,两个月时间倒不长,不至于影响练琴。再有,自从大串连离家出过远门,就从来没机会出过。长沙是毛主席的故乡,应该看一看,还有,如果不去也就白不去,自己的工种一样的是装窑。不可能会有什么改变。于是点点头答应了:“明天怎么去法?”
“你现在回去准备,明天上午十点到火车站集中,我们坐七十九次快车去。”
“你带队吗?”
“当然。”
“好吧,我回去准备了。”解放说,起身离开何也的办公室,对这个意料不到的安排感到灰心的同时,多少有点儿激动。
他到车间里去找郑芸,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但是他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只见她和几个人正在焊接安装皮带机的钢架,刺眼的弧光闪烁着,间或照亮了阔大的车间,他就显得迟疑不决了。想了想,觉得还是晚上去她家跟她说,就返身离开。恰巧这会儿郑芸刚放下焊钳,身边的黄有才就对她说:“喂,郑芸,你看门口那边的人是谁?”
郑芸站起身抬眼看,黄有才又说:“快去,解放可能有事找你,他要走了。”接着他大声喊:“解放,卢解放——”
解放听见喊声回过身子,只见郑芸已姗姗走来。她虽然穿的仍是那套工作服,戴着袖套,可是她那熟悉亲切的面孔和走路的姿态,使解放产生一种小别眷念的感觉。
他迎上去,站住了。
“解放,你找我?”郑芸来到他跟前,有些吃奇地打量他,微笑着。
“嗯……我见你忙,想晚上去你家跟你说,刚才何也通知我,让我去长沙学习。”
“去长沙?”郑芸眼里跳出几粒欢快的火星:“学什么?莫非你的工种定了?”
解放点道:“是呀,让我去学装窑,还有几个人同行,何也带队。”
“哦……”郑芸心下一阵难过,看来解放真的不幸,干上这么个又苦又累的工种。但她深怕自己的情绪影响解放,转而笑着说:“也好啊,看来装窑的技术很讲究的,你一定要好好学,不辜负厂里对你的希望。”
“嘿嘿!”解放淡寞地笑笑:“既然要去,我肯定把它学好,你放心。”
“什么时候走?去好久?”
“明天上午,两个月就回来。”
“好,晚上我来帮你收拾行李,要多带点厚衣服,那边冷。”
“嗯,晚上见。”
中午,解放把这事告诉了下班回来的父母。母亲不以为然道:“哼,装窑有啥学的,真是怪事!”
父亲却说:“毛儿,别听你妈的歪理!厂里让你去学,就好好学,说明厂里对你是很关心的。现在的工厂可以说没有什么工种是没有学问的,跟你说过的卖油郎的故事还记得不?它说明一个道理,凡事只要认真去干好它,持之以恒,就能行行出状元。”
解放听惯了父亲这种说教,不过,内心的抵触已经相当淡化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应付一切事情的心理,他有自己的看法和主张。装窑能装出“状元”来,他不相信,就是相信也不认为是自己该做的。他倒觉得母亲的态度贴近一些,不过,母亲也太简单了。他觉得这个工种八成有人为的因素才定的,他不是迷恋小提琴么?拉琴不是要一双灵巧的手么?那么装窑这活儿正是这双灵巧的手的天敌。加上他偏偏是个高个头,不正是何也说的“人尽其用”了吗?当然,话说回来,解放已经非常明白在砖厂只会永无出头之日了,怀着自己的目标,也不在乎眼前的是是非非了。他只是为有这个机会去一趟长沙而高兴,出远门,到一个陌生的名城去看看,是他乐意的事。事实上他刚才的猜测是有道理的,当晚上郑芸来帮他拾掇行李的时候,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决定还是要带着小提琴走。郑芸见他那副深沉的样子,那种执着的态度,也就不再阻止他。结果第二天到了火车站,何也一见他的琴盒就围着他转:“你带这东西去干什么?”
何也的反感一目了然,指着他手中的琴盒说。
“抽空练练。”解放老实地回答。
“练练?嘿!你以为我们去巡回演出啊!拿回去!我告诉你,卢解放,我们这次去学习要注意我们的形象。带着琴去吹拉弹唱,人家一看就是一帮二不挂八的家伙!练什么练?要练就多练练装窑的本事。”
“我带它保证不影响工作,行了吧!”
“不行!拿回去,要么你就不去了,你自己选择!”何也毫不含糊地说。
若不是郑芸一边扯他的衣角,欧阳山也小声地劝他忍一忍,解放真的想不去了。想想他终于把琴给郑芸提回去。当火车缓缓启动时,他向前来送他的好友和郑芸挥着手。母亲和二弟三弟也来送他,他们站在站台的一侧。兄弟俩的笑容和母亲的目光,都有一种庆贺他的意味。解放多少有点儿心酸,亲朋好友们谁不指望他好?谁不希望他能飞?仅仅是这点小小的“培养”,他就被如此的受宠若惊,要是将来有一天他真的高飞起来,拿什么去回报他们呢?这会儿他对人生的体验还没有到深刻的时候,却能捕捉到一些初具的意象,他不过是去学习一种体力劳动技巧,就引起这么多亲朋好友的关切。反过来说,对一些好命的人,幸运的人,这种状态可能是他们落大难倒大霉才有的,对他却是一大幸事。如此,不知还有多少人陷在更艰难的环境中,他们还在为一日三餐——最基本的生存状态而拼搏,俗话说的:回头看,还有挑脚汉。就是这个意思。我应该算是在人生道路上轻装跋涉的人,走路是累,那些挑夫更累。然而,不是有很多的人乘飞机、坐火车、汽车的吗?自己为什么不能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样板戏里有一句唱词: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铁蹄下苦挣扎,仇恨难消。说的是那个罪孽深重人压迫人的旧社会,解放蓦然感到,没有任何一种主义和社会是能够让人平等的,高调人人会喊,实际都埋在人们的心底。至于为什么人们要唱高调,为什么不讲实际,这些他没有去想了,或者说想不透了。不过,这次离别,他是充满对亲朋好友的祝福而感动的,正是因为这些,才使他上火车的刹那间,脑际划过上述的种种感受,另外,他还充满着一种誓与命运拼杀到底的决心,合着滚动的车轮,向前驶去。
到了长沙是半夜,是大雪纷飞的天气。火车站门口宽阔的五一路,路灯笔直昏黄,行人很少。解放裹紧大串连带回来的那件军大衣,和厂里的其他工种的几位同事,等着长沙砖厂的汽车来接他们。何也在候车室门口不停地朝路上张望,之后又跑去站里打电话。稍会儿,一辆装砖的解放牌自卸车开来了。何也迎上去,他们也跟着上去,下车来的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大棉衣,戴着大棉帽,和何也握了握手,说了几句话,接着他们就上车了。由于冷,他们几位都蜷缩在车箱里,只觉开了好久的车,才到厂门口。他们下车来,手脚都冻麻了,解放抬头一看,门牌上写着:长沙捞刀河第一机制砖瓦厂。捞刀河这名称多少有点奇怪,不久,他们就分散安排住进了工厂里的工人宿舍。解放的房间共有三架高底床,六个铺位。他进门时有一个年轻人在等着,看他一身的脏衣服,就知道是上着班抽空回来的。何也不知住哪里去了,领他进来的那位男子介绍说:“这位是贵州来的小卢,分在你们班学装窑。”这位青年立刻笑起来,伸手接过解放的行李,搁在一张空床铺上,笑着说:“哦,欢迎欢迎!我姓廖,看样子比你大,你就叫我廖哥行了。”
“我姓卢,叫我解放也行。”解放说,打量了下这间乱七八糟的宿舍,没有一铺床是整洁的,没有一样东西是有序的。床脚都是破拖鞋和脸盆、袜子。但这位廖哥人倒显得憨厚朴实,他有一张宽阔的脸,脸上满是青春痘,方下巴,厚眼皮,厚嘴唇,友善的眼睛。对解放说一口长沙普通话,听着怪憋调的。不过,解放也就随遇而安的铺好自己的床,在这里住下了。
“你们贵州好远的,一定累了,好好歇着,我上班去。”这姓廖的青年人说,之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