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翅膀》二章十一
十一、坎坷中的欢乐
光阴消逝,解放就这样每天坚韧地干着装窑这份工作,同时,更坚韧地苦练着小提琴。
由于厂里生产的红砖越来越供不应求,因此工人们分成了白班和晚班。解放也就把练琴的时间作了调整,上白班时早晨和晚上练,上晚班时就上午练。有时候他常常奇怪,自己的双手怎么能够适应这两种绝然不同的活儿。一份是使力、笨重、粗率的;一份是儒雅、灵巧、精致的。两者如果能丢掉一方,那他必然少累许多。然而两者又怎能丢弃呢?工作是饭碗,必须干,拉琴是理想,也必须拉。这让他会突然产生一些联想,人生和生活明明就是多棱面的,为什么有的人不承认呢?一个好人必然有不好的一面,一个坏人同样有优秀的一点。人人都说水火不相溶,他认为水与火有时候就能够相溶。有一次他把这个观点告诉郑芸,弄得她瞠目结舌,不知道他的脑袋里怎么会生出那么多奇形怪状的想法。
这是他下白班和郑芸步行回家的时候,走在龙潭口那里说的。郑芸看着河面上的几只鸭子,寻思半天,才找到一个反驳的理由:“解放,你总爱用自己的感觉去概括全面,是偏面的。常理上说,水与火是不能相溶的,不信你马上到河边去点火烧水,看它燃不燃?”
“它燃也好,不燃也罢,那都是表象。我说的是一种质感,就是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绝对的,这你承不承认?”
“也许吧……”郑芸回眸他,忽又莫名其妙道:“你所谓的质感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是任何事物、包括动物和人类所具有的内在的本质的东西。比如水,它的分子结构是两个氢原子一个氧原子,事实上氧就是可燃体,不知你感觉过没有,炒菜时,在油锅里稍许渗点水,锅会突然燃起来,这就是水火相溶的证明。”
郑芸忍不住格格大笑,说:“解放,看不出你对生活很有独特的见解呢!”
“是呀,上次我们那个,你说是危险期,结果并不危险,不也证明了事物都有特殊性吗?”
“不过,”郑芸敛住笑容说:“我还是不能认同你的观点,我相信普遍性的东西,特殊只是个别的,它不能涵盖全部。”
“嘿嘿……”解放知道说不服她,就冷冷笑了笑,想想又说:“往往人们的无知都在于相信表象,我可是相信内质的人。”
“所以你怪。”郑芸半开玩笑地总结他。
这个星期天,解放从刘老师那里上课回来,正好在剧团门口遇见宋艺华和欧阳山,宋艺华立即说:“解放,我们正准备去你家找你呢!”
解放笑吟吟地打量着宋艺华,又回头看看欧阳山说:“找我干什么?总不是又是有汇演了吧?”
欧阳山笑道:“当然有汇演啦,你参加不?”
宋艺华盯着欧阳山忽而笑起来,说:“是啊,我们几个自己汇演,你去不?”
解放眼珠子来回扫视着这两位好友,笑道:“只要你们到哪里,我就去哪里,不过,有话直说,蒙我可不行。”
“哈哈!”宋艺华大笑,欧阳山却抢着道;“走,去葛庆生那里玩去,他大哥跑车回来得了一桶鱼,他约我们去吃酸汤鱼,顺便聊天拉琴唱歌。”
“好,走吧!”解放兴趣来了,觉得也该轻松轻松。
三人便高高兴兴地来到葛庆生的小屋,进门的时候,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在外间的水笼头边破鱼,见他们进来,嫣然笑笑,转脸喊道:“庆明,来客了。”
葛庆生两兄弟立刻迎出来,庆生笑道:“来坐来坐,等你们好久了。”
他大哥热情地说:“听庆生说你们都是他的好朋友,而且都爱音乐,我早就想认识你们了。”说罢,笑着,一一打量着他们。
解放,欧阳山,宋艺华也都大方坦然地和他握手,进屋坐下后,葛庆生把准备好的花生捧在小方桌上,他大哥忽然喊道:“母老虎,倒茶来嘛——”说罢指着解放说:“听说你拉琴不错,等会儿拉一曲。”
解放点头说好,却对他当着他们的面叫那女人的绰号暗暗吃惊。葛庆生的大哥长像是有些非凡,宽门大脸,络腮胡,一双剑眉。双眼皮的眼睛,说话嗓门宏亮。大概三十岁冒头,前额有些谢顶了。
没承想,那女人在外面喊起来:“葛庆明,你讲话注意点,人家都是客人!”说着,她干脆走到门边探出半个身子来,盯着葛大哥奚落道:“你不给我脸,老子也不给你面,你去找一个小母狗嘛!要我母老虎做哪样!”。
解放他们几个听着都有点不自在,这女人在解放看来还是有些妖媚之态的。她身材挺拔,圆脸盘,大眼睛,一口细白的牙齿,齐肩的披发烫成几道波浪,一口标准的省城语音。但她这分钟是多少有点动怒的,一双柳叶眉斜扬着,手里还拿着一条破肚鱼。解放担心,她会不会把鱼砸向葛大哥。然而庆生却上前劝道:“兰姐,算了嘛,我哥开玩笑惯了,你不是不晓得。”
“哼,玩笑也不能这种开法嘛!”她的口气生硬,怒气却消解了一半。
葛大哥不以为然地笑道:“喂,他们都是四弟的好朋友,叫你声‘母老虎’你就认真啊!好好,从今以后叫你穆桂英,行了吧!”
这一说把他们几位都逗乐了,欧阳山说:“穆桂英是扬门女将,比母老虎更凶呢!”
葛庆生和他大哥哈哈大笑,这位兰姐也忍不住笑起来,抽身回去,忽又伸头来呛了欧阳山一句:“你这位朋友呀,要不是戴眼镜,就像小炉匠了!”说着咯咯笑着去忙厨了。
葛大哥悄悄给他们做了个怪相,指指外面,学刁德一的唱腔小声唱了句:“这个女人哪,不寻——常!”接着嘎嘎大笑,然后自己去外面冲了壶茶来,说:“诸位,想喝就喝想嗑花生就嗑花生,今天我们算是有缘。毛主席老人家说与人斗其乐无穷,看来我们不斗了。你们是我家四弟的好朋友,也不必斗,要斗就去斗帝修反。来来,小卢,拉起琴来,我来唱一首《红军不怕远征难》。”
解放感到葛大哥是个爱打趣的人,多少有些幽默,性情属于耿直的那种类型。他把小提琴拿出来,推给欧阳山,欧阳山又推给他说:“你拉你拉,我不行了。”宋艺华说:“解放拉嘛,我们听葛大哥唱一曲,凭他说话声,我就知他是男中音。”
“唷嗬!你猜得不错!有眼力,有听力,不愧是专业剧团的!我确实是男中音!省歌舞团的老师也跟我界定过。”葛大哥毫不谦虚地赞赏着宋艺华,等于也自吹了一通。他站起来,用左手压着微微突起的小腹,啊——啊——地试嗓,还真有点歌唱家的风度。
“开始。”他对解放扬扬手,解放便开始拉,他随之唱起来:“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解放不太熟悉这曲谱,只凭感觉跟着他的调走。不过,他发现他唱得还真不错,似乎很讲究运气和吐字的口型,看来是受过一些训练的。他唱完后,大伙一致夸赞唱得好,没想到他自己却批评说:“不行,刚才我的中气没鼓足,三军过后尽开颜——这一句没唱出气势来。再来一遍!”接着又唱了一遍,然而唱完后又说没唱好。宋艺华笑道:“葛大哥,如果你用专业的水平来要求,是唱得不到位,但是用业余水平来衡量,你唱得非常好,真的。”
葛大哥转眼盯着他:“我当然要用专业水平来要求嘛!难道我的音色比刘秉义差?比胡松华差?你们说究竟差不差?”
欧阳山多少有些奉承道:“不差不差,你的音色真的好,可能是技巧差一点。”
“对啦!”葛大哥十分认真地点头说:“告诉你们,我考省歌舞团只差一点五分,不是吹牛,为学唱歌,我送出去的老母鸡有两箩筐了。我就是技巧差,攻克了这一关,我就和汽车拜拜了!”
“实际上开汽车很有意思嘛。”解放说:“小时候,我们院坝有个娃娃,就梦想长大开汽车。”他想起冬冬。
这样一说,也就触动了葛大哥的许多感慨,他坐回到那根破弹簧垫子上,说:“其实我小时候也这样想,可是诸位,你们不知道,开车要说好,只好在能在路上、乡下,买到便宜货。其实这工作是手握生死盘,脚踏鬼门关,稍不留神,就搞不好呜呼哀哉!这些年我不知看见多少车毁人亡,我们公司有个驾驶员,才评得万里行车无事故标兵,第二天就翻下蟒山后面的滚珠岩去了。我们的公路简直一塌胡涂,下雨天是烂泥路,太阳天坑坑洼洼,冬天尽打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那种平坦宽直的柏油马路哟!”
“嘿,不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公路大概也要搞搞斗争,才好走。”葛庆生戏谑道。
“还有,政治挂帅了可能也好走了。”解放说
葛大哥自嘲地笑道;“嗯,可能哦!因为政治挂帅了,就觉得路不平是可以用政治思想来克服,对不对?”
欧阳山扶扶眼镜说:“我看呀,政治挂帅是政治家玩的,农民就要种田挂帅,工人就要生产挂帅。我父亲就是写了一篇论“学而优则仕”的论文,被打成右派的。他的主题就是教师就要以教学挂帅,结果被政治挂帅打翻在地!我真不信,中国要富民强国靠政治挂帅!”
“所以你是右派的孝子贤孙,哈哈哈哈!”宋艺华打趣,众人大笑。
欧阳山忙补了一句:“大家好朋友乱聊啊,出了这个门就当放屁!”
解放想了想,说:“你们说,‘吹拉弹唱’这个词怎么理解?”
在座的陡然都为这句话一时转不过弯来,宋艺华拍拍脑门道:“吹拉弹唱?认真推敲起来,含贬意呢!”
葛大哥目光锐利地盯着解放,诙谐地指了指他:“你小子有名堂!好,不错不错。这个说法就是含着贬意,常听有人说演艺界的人,不过是一帮搞吹拉弹唱的。尤其是小宋你母亲这种老一辈京剧演员,过去都叫戏子,明显看不起,是不是小宋?”
“现在也还有人背底下这样叫,”宋艺华说:“其实我母亲他们对艺术的追求精神,那种吃苦,那种前赴后继,是常人不可能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