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一位女士的画像》(45)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四十五章《一位女士的画像》(45)

奥斯蒙德很晚的时候走进了伊莎贝尔独处的客厅,当晚第一次提起了这件事。他们一个晚上都在家里;潘茜已经上床休息。晚饭后,奥斯蒙德一直待在一个自己称作是书房的小房间内,整理他的书籍。十点钟的时候,沃伯顿勋爵来了:只要伊莎贝尔告诉他自己会在家里,他一般都是这个时候来。沃伯顿勋爵的目的地并非这里,只逗留了半个小时。在了解了拉尔夫的情况后,伊莎贝尔有意地只和他聊了几句,希望他去和自己的继女多说一些。她佯装阅读,稍后甚至还走到了钢琴边上;心里思忖自己是不是可以走开。现在对于潘茜嫁给风景秀丽的洛克雷的主人这件事,渐渐地她也开始持积极态度了——乍一开始,这件事摆在她面前的时候没怎么引起她的兴趣。梅尔夫人当天下午是往积蓄已久的易燃物品上点了一根火柴。伊莎贝尔不开心的时候,她会在自己四周到处踅摸,看能不能找些事情,自己也好积极地投入一下,这一部分是出于冲动,一部分也是出于自己的一种理论。她有一种认识,觉得不开心是一种病态,很遭罪,与做事情相反。这种认识她很难摆脱。因此不管“干”什么,都是一种解脱,某种意义上可能成了一种疗法。还有,她希望能让自己相信,为了使丈夫高兴,她已经竭尽全力。她暗下决心,不能再让丈夫感到有求于自己的时候,总是那么心灰意懒。他非常乐见女儿和一位英国绅士喜结良缘,这会让他心花怒放,因为这位士绅实在无可挑剔。在伊莎贝尔看来,要是能以此为己任,玉成这桩婚事,自己就算得上一位好妻子。她渴望这样,渴望能言之凿凿地自称是一位好妻子,而且还有证可考。再有,这样做还有其他一些好处。她会因此有事可做,这也正是她所愿;她甚至因此会感觉其乐无穷。果真如此,她或许因此而重获新生。最后,沃伯顿勋爵显而易见对这个迷人的女孩儿颇有好感,所以于他而言这也算是个帮助。考虑到沃伯顿勋爵的情况,这件事真有些“奇怪”,但要解释这种印象又无从谈起。任何人都可能为潘茜神魂颠倒,可沃伯顿勋爵应该不在此列。伊莎贝尔总觉得对沃伯顿勋爵来说,潘茜显得太小,太微不足道,甚至可能都有些不自然。在她身上,你能常常感觉到她手边那些洋娃娃气息,而这可不是沃伯顿勋爵梦寐以求的。不过,有谁说得清男人们追求什么呢?他们寻求自己看得到的,不见到就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这种事情没有哪个理论是有根有据的,谁也不比谁更有解释力,或更贴近实际。设想他喜欢过伊莎贝尔,现在又喜欢起潘茜来了,两人大相径庭,这看起来很不寻常。不过他对伊莎贝尔的喜爱可能没他想象的那么强烈;话又说回来,假设他当时也同样喜爱伊莎贝尔,现在也应该都归于平静了。因此由于前面的恋爱以失败而告终,很自然他会认为另外一种方式也许会获得成功。我说过,这件事情伊莎贝尔并非全情投入,不过今天她来了劲头,而且甚至还高兴起来。想到做一件让丈夫满意的事,还能让自己这么开心,这挺让她吃惊的。可不幸的是爱德华·罗齐尔挡在了他们面前!

想到这儿,突然照亮前路的光明阴暗了不少。很不凑巧,伊莎贝尔笃信,在潘茜心目中罗齐尔先生是年轻男子中最出类拔萃的;对此她深信不疑,就好像她和潘茜交流过这事一样。伊莎贝尔这么自信让她感觉很辛苦,因为她还要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那么想;这辛苦的情形丝毫不亚于可怜的罗齐尔先生,如果他的脑子里也装了这个想法。和沃伯顿勋爵相比,他毫无疑问差一大块儿。两人财富方面的差距很大,不过主要还是个人魅力方面。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实在是个轻量级的选手,和英国贵族相比,他更像是位了无用处的花花公子。的确,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理由潘茜非政治家不嫁;但是如果一个政治家喜欢上了她,那是他的事,潘茜也会由此成为贵族夫人中最受欢迎的一个。读者也许感觉奥斯蒙德夫人怎么一下子世俗起来,因为她最后对自己说这个困难很可能可以解决。可怜的罗齐尔先生会带来一些麻烦,不过那不会有什么危险,铲除那些不怎么挡道的障碍总是有办法的。伊莎贝尔很清楚自己还没有把潘茜的固执考虑在内,这对付起来最终可能会异常麻烦,不过她倾向于潘茜会在劝说下,顺其自然,而不是坚决反对,原因是在她身上,赞同的天赋发展得绝对比反对的水平高。她会抱定主意,没错,她会的;但至于是什么主意对她而言就不那么重要了。沃伯顿勋爵和罗齐尔先生都很合适——尤其是她看起来还很喜欢沃伯顿勋爵;她曾告诉过伊莎贝尔自己的这个想法,而且毫无保留。她说自己觉得沃伯顿勋爵的谈话是最有趣的——他告诉了她很多关于印度的事。他在潘茜面前总是举止得体,平易近人——这个伊莎贝尔自己也注意到了,她观察到,沃伯顿勋爵和潘茜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屈尊俯就的样子,仿佛时刻提醒自己,她还年轻,思想还很简单,可是又好像她能够理解他谈论的话题,就像她完全能理解流行的歌剧。那是只要注意听音乐和男中音歌唱就够了的。他非常谨慎,显得很友好——这和他以前在花园山庄对待另一位春心萌动的少女一样;女孩子很容易因此而爱潮泛起。她还记得当时自己被这触动的情形,自言自语说要是自己当时和潘茜这样单纯,记忆可能会深刻许多。她当时拒绝沃伯顿勋爵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单纯,整个过程和她接受奥斯蒙德一样错综复杂。不过与她相反,潘茜尽管头脑简单,的确懂为什么沃伯顿勋爵和自己说话,而且也挺喜欢他这样。这些谈话不是关于潘茜的朋友,抑或收到的鲜花,而是意大利的状况,农民的生活,著名的谷物税[157],糙皮病[158],以及罗马社会留给他的印象。潘茜一面用针织她的挂毯,一面看着沃伯顿勋爵,一双眼睛甜美、顺从。朝下看的时候,她会偷偷地朝沃伯顿勋爵瞥几眼,打量打量他的相貌,他的手,他的脚,他的穿着,似乎在认真考虑他。伊莎贝尔提醒自己,即便就相貌而言,他也比罗齐尔先生更胜一筹。不过伊莎贝尔这种时候往往百思不得其解,罗齐尔先生哪儿去了;他不再来黑岩宫了。我说了,这件事对伊莎贝尔的影响很奇特——她期望能做些什么令自己的丈夫心满意足。

说它奇特有多种原因,我马上就会谈到。我说起的那个晚上,沃伯顿勋爵在那儿坐着的时候,伊莎贝尔差点儿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离开那儿让自己的两个同伴单独待着。我说是重大决定,因为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会这样认为,而伊莎贝尔也在尽量努力协调与丈夫的立场。她勉强做到了这一点,可还是差那么一口气——就像我前面提到的。她终究难以做到,是因为某种因素制约着她,使她无法完全做到与丈夫的立场一致。确切地说,这不能算是阴险或者卑劣,因为一般来说女性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其初衷还是好的。就伊莎贝尔而论,其本性更接近于女性的一般特征,而不是相反。她当时有些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从中撮合,这就是她最终没有离开客厅的原因;沃伯顿勋爵又待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告辞去参加聚会,并许诺次日会把详细的情形完整地讲给潘茜听。他离开之后,伊莎贝尔心里盘算,要是刚才自己走开那么一刻钟,是不是一些事情就可能发生了;继而她断言——通常是在心里面——假如他们尊贵的客人希望她出去一会儿,他很容易就能找到告诉她的办法。沃伯顿勋爵走后,潘茜没有说任何有关他的话;伊莎贝尔也有意什么都不讲,因为她发过誓要保持缄默,直到勋爵自己公开这件事。他向伊莎贝尔描述过自己的感受,不过这看起来与他的行动并不吻合,他迟迟没有公开这件事情。潘茜睡觉去了,伊莎贝尔不得不承认自己吃不准现在继女心里有什么盘算;她一向晶莹剔透的年轻朋友,这会儿莫测高深起来。

屋里就剩她一个人,在那儿望着炉火,直到半小时后她的丈夫走了进来。他先是四下里踱了几步,然后坐了下来,跟伊莎贝尔一样望着炉火。不过伊莎贝尔的视线现在已经从壁炉里跃动的火苗转到了奥斯蒙德的脸上。她看着奥斯蒙德,而后者则一言不发。暗中观察已经成了她的一个习惯,这是本性使然;而这种本性和自卫的本能有关,这样说并不夸张。她希望预先尽可能多地了解他的想法,他想说的话,这样她的回答就会有所准备。以前的时候,准备好要回答什么,并不是她的强项;在这方面她充其量也只是来个事后诸葛亮,心里想着要是当时怎么说就好了。不过现在她学会了谨慎,某种程度上是丈夫的表情让她学会了这样。这还是那张她在佛罗伦萨别墅的露台上看到的脸,她的目光还是一样的热切,但是比当时更加敏锐犀利了;与以前不同的是,婚后奥斯蒙德有些发福了。尽管如此,他依然让人觉得与众不同。

“沃伯顿勋爵来过吗?”他不久问。

“来过,停了半个小时。”

“他看见潘茜了?”

“对,他就坐在潘茜边上的沙发上。”

“他和潘茜说了很多吗?”

“他几乎只和她说话。”

“我看他似乎很殷勤,你有这样的感觉吗?”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伊莎贝尔说,“我等着你来给它起个名字呢。”

“你这么细心可不多见。”过了一阵子奥斯蒙德说。

“这次我下定决心了,要努力按你希望的那样做,过去我总是做不到。”

奥斯蒙德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她。“你是打算和我吵架吗?”

“不是的,我想平静地生活。”

“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你知道我自己吵不起来。”

“那你故意惹我生气的时候,怎么解释?”伊莎贝尔问。

“我没有故意,要是我那样干过,那肯定也是无意为之。而且我现在可一点儿都不想惹你生气。”

伊莎贝尔笑着说:“没关系,我已经打定主意再也不生气了。”

“这个决定不错,你的脾气不是很好。”

“是的,不是很好。”她推开自己正在读的书,然后拿起潘茜留在桌子上的那块挂毯。

“我之所以没有和你讨论我女儿的这桩事,部分是因为这个,”奥斯蒙德说,他谈到潘茜时经常用这样的称呼,“我担心会遇到阻力——也就是说关于这件事,你也有自己的看法。因为这个,我已经把那个乳臭未干的罗齐尔打发走了。”

“你担心我会替他说话?你注意到了没有,关于他我从没有和你提起过?”

“那是因为我从没给你机会;这些天来,我们很少说话。我知道他和你相熟已久。”

“没错,我们早就认识。”对于罗齐尔,伊莎贝尔其实很少上心,还不如手里拿着的那块挂毯更牵动她的神经。不过,他的确是伊莎贝尔的老朋友,而且在她丈夫面前,她还不很愿意掩饰这种关系。奥斯蒙德会以自己的方式对她的这些老友表示不屑,这反而更让她觉得应该忠诚于自己的朋友;尽管有时,就拿眼下这件事来说,事情本身并不重要。对于回忆,伊莎贝尔有时会心绪难平,觉得那么亲切;而这些回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是属于她婚前的那段时光。“不过,就潘茜这件事来说,”她过了一会儿补充说,“我从没鼓励过他。”

“幸好没有鼓励他。”奥斯蒙德说。

“我想你是说对我好吧,因为对他而言这无所谓。”

“说他没有意思,”奥斯蒙德说,“我和你讲了,我已经把他赶走了。”

“对,可是门外的恋人无疑也是恋人;有时他还不止如此。罗齐尔仍然抱着希望。”

“那就让他去希望吧,随他去!我的女儿只要安心坐着,就能成为沃伯顿勋爵夫人。”

“你很愿意这样吧?”伊莎贝尔简单地问,并不像听起来那么装模作样。她打定主意不作任何揣度,因为奥斯蒙德往往会出其不意,以此做为指责她的口实。奥斯蒙德很希望女儿嫁给沃伯顿,这是一段时间以来伊莎贝尔考虑问题的出发点。这不过是她的想法,在奥斯蒙德自己没有说出以前,她什么都不会说。她不会想当然地认为他会觉得沃伯顿勋爵是人中俊杰,下点儿力气是值得的,因为奥斯蒙德家人一般不会费力去求什么。他经常表示,对他来说生活中没有什么值得努力追求的东西,即便是最尊贵的人物他也不会另眼相待;女儿只消在自己身边留心一下,就可以挑个王公贵族做夫君。这样,如果他明确表示渴望沃伯顿勋爵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要是错过了这位贵人,他的替代人选就很难找到,他就会显得自相矛盾。更何况他通常又说,自己什么时候都始终如一。他希望妻子能忽略这一点,放自己一马;而奇怪的是,一个小时前伊莎贝尔都几乎想好了一个取悦他的计划,现在面对着他,她却不肯如他所愿,不愿放他过关。伊莎贝尔很清楚自己的问题在他心理上会产生什么效果:可能就像羞辱他。不过,也不用担心;他有的是办法羞辱伊莎贝尔——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他会等待一些绝佳的表演机会,有时甚至对一些不太好的机会不屑一顾。也许伊莎贝尔只是利用了一个不太好的机会,因为也不会有太好的机会等着她去利用。

不过这一次奥斯蒙德却表现得不卑不亢。“我非常愿意,这会是一桩美妙的婚姻;而且沃伯顿勋爵还有一个优势:他是你的老朋友;他加入这个家庭叫人高兴。真奇怪,潘茜的崇拜者竟都是你的老友。”

“他们很自然地会来看我,一看我他们就见到了潘茜,见到了潘茜他们就自然地爱上了她。”

“我是这么想的,不过你不一定也非要这样。”

“假如她嫁给沃伯顿勋爵,我会很高兴,”伊莎贝尔继续直截了当地说,“他很出色,不过你说潘茜只用安心坐着,但如果她知道了自己要失去罗齐尔先生,她肯定不能再安心坐着了,很可能会蹦起来!”

对此奥斯蒙德似乎并没在意,只坐在那儿看着炉火。

“潘茜愿意成为一位贵妇,”过了一会儿奥斯蒙德说,话语中带着些许体贴,“最重要的是,她一向希望让别人满意。”他又接着说。

“也许是要让罗齐尔先生满意。”

“不对,是让我满意。”

“我想也有我一份儿吧。”伊莎贝尔说。

“对,她很喜欢你;话又说来,她会做我喜欢的事情。”

“只要你有信心就好。”伊莎贝尔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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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呢,”奥斯蒙德说,“我希望我们尊贵的客人能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

“他已经——和我讲过了。他告诉我如果潘茜确实在乎他,那实在妙不可言。”

奥斯蒙德连忙转过头,只是一开始什么也没说。等了一下,他厉声问:“你怎么没告诉过我。”

“我没机会;你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今天我是第一次有机会讲。”

“你和他谈起过罗齐尔吗?”

“唔,谈过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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